我脑海里游过一群鱼

我一直相信，每个孩子都拥有一项成年人根本不具备的特异功能。就像妙妙的特异功能就是讲段子，妙妙的学名郭凯欣，从小她就有一个段子手的天赋，逗比妙妙每说一个段子，都能让周围同学和小伙伴捧腹不已。

小时候，妙妙是个除了吃饭睡觉都在叽叽呱呱说话的丫头。在她的叽叽呱呱里，对生活的发现、对人性的观察、看问题的角度，都令大人的我惊讶且莞尔。我让她把自己无意中说的好玩的话写下来，后来这些片段，陆续放在妙妙的名为“那些年我们一起捣的蛋”的新浪博客上，因为新浪博客的首页推荐，被安庆晚报副刊魏振强编辑发现，惊叹小孩子写的这些东西的真实和可爱，遂邀请妙妙写专栏。于是小学阶段，妙妙写的片段陆续发表在安庆晚报的随笔专栏上，起名《小屁孩的无厘头生活》。因为灵动又好玩，接下来《故事与幽默》杂志为她开辟了首页专栏《妙语连珠》。妙妙写的这些小片段，被我旅居美国的语文老师陈瑞红所欣赏，曾给美国学生当做补充教材。书里的插画，是妙妙的姨妈，著名建筑设计师张芮，在伯克利游学时随手所画。

妙妙小时候算是有童年的，没学琴、没学画、上培优班也多因无人接送半途而废，学校课业压力大，在所剩无几的空闲时间，她和小伙伴逛荡在学校花园里、操场上，直到上初三，被中考体育高标准严要求，天天跑步给跑恶心了，现在连操场也不再想逛了。加拿大作家达尼.拉费里埃在随笔集《几乎消失的偷闲艺术》中说：“生活中的一切都在协力骗取我们的时间，以至于不再给梦留下空间。可还是有另一种时间，更加自由，我们应该对它的地址保密，以避免有人将它变成商品。”人总有一个角落，盛载的东西，别人看不到，只有自己知道，只有自己喜欢。这个角落，也许是一个人，也许是一个树洞，也许是一段时光，也许只是一个段子手的胡言乱语。妙妙在她的随笔集里清点了自己从小到大的秘密瞬间，这是她逛逛荡荡度过小学时代，连滚带爬闯过中学时代，磕磕绊绊走过少年时代的点滴记录，与作文无关，与技法无关，与所有成人世界的观念和规则无关，只有一个小女孩对自己经历的生活独一无二的认知和体察。

这部随笔集，其实是一本妙妙从7岁到17岁说过的段子集锦。

这不是一部锦绣文章，更非煌煌之作。甚至一点儿也不严肃、没规矩，瞎捣蛋，这些只言片语，就像随意在河滩捡拾的小石子，略显粗糙，没有故事性、也没有整体感，可是它们每一颗都有着一种叫“灵性”的光芒，它们就像一种叫“妙语连珠泡”的彩色泡泡，流光溢彩又稍纵即逝。就好像妙妙小时候，有一次走在人行天桥上，桥下车流穿行不息，妙妙笑得不行，她说：“我感觉脚底好痒，好像车们在挠我的脚底板……”这是一个第一次走人行天桥的小孩，对世界的奇特感觉，一种珍贵又可爱的，大人无论如何也体会不到，说不出来了的感觉。在这本书里，有着稚子幼童初见世界的惊喜，有着孩子气的一本正经的胡说八道，有着顽童对“皇帝的新装”式的揭穿和质疑，有着小小少年的压力、无奈和烦恼甚至绝望，在吵闹、喧嚣、无厘头之间，是一个孩子纯净清澈的目光对于世界的审视。

英国政治家辟忒曾说，“你不要告诉我说你能够讲得有意思；各人都能够讲得有意思。但是他能够讲得没有意思么？”比如于尔克·舒比格写道：“洋葱、萝卜和西红柿，不相信世界上有南瓜这种东西，他们认为那是空想，南瓜不说话，默默的成长。” “狮子死了，他的吼声无家可归，老鼠赶走了自己的吱吱声，收留了吼声，吱吱声躲在草丛里，每天都痴心的等待着吼声经过……”文学家特坤西也说，“只是有异常的才能的人，才能写没有意思的作品。”儿童大多是天才的诗人，就像妙妙写道：“晚上睡着了以后，我的灵魂就会到处跑，梦是灵魂的监控器。” “我坐的位置靠窗户，把头探出去看，风景都被楼房挡住了，只能看到那个垃圾桶，我天天看天天看，我估计，如果有朝一日它逃跑了，一定是我第一个发现。”如果你看这本小书的时候，会忍不住笑出声来，那么恭喜你，还有一颗晶莹剔透的赤子之心。

孟子说：大人者，不失其赤子之心。穿戴着峨冠礼服、奔忙于贺吊送还的成年人，有几个能享受到童心天真的快乐呢？有几个能听懂来自孩童世界无邪的天籁之音呢？当然有，比如妙妙的小学四年级开始的语文老师王谦，童心未泯、机智风趣、富有爱心，是孩子们最最喜欢的小大人，带领妙妙们走过了纯真开心的童年时光。妙妙高中时期的语文老师王峰，幽默、正直又善良，这些老师，在人生中偶然遇到了，就像好风景一样可遇不可求，就像好天气一样万里挑一。

表面上看，熊孩子们都是小怪物，怪物有一种共性，像茨威格的小说《象棋的故事》里那个“除了下棋，他的无知在哪个方面都一样博大无边”的怪物，这不仅是怪物，更是天才，一个天才，很有可能在其他方面是个白痴。一个人越孤陋寡闻，他另一个领域里可能越接近无限。童心和机心是势不两立的两种心态，呈现在一个人身上是此消彼长的，一个人机心多了，童心势必就少了。眼里的沙子多了，珍珠就少了。心里的杂草多了，鲜花就少了。人一辈子，又能兼顾多少事儿呢？和道貌岸然的成人世界格格不入的数学教授兼童话作家卡洛尔，写出了《爱丽丝梦游仙境》，当他去参加宴会时，别人都就坐了，他却兀自和几个孩子嬉笑玩闹的物我两忘，扮成小狗一边狂吠一边追赶着孩子们闯进了主人家的大客厅，这是一副滑稽到爆笑的场面：富丽堂皇的客厅、衣装楚楚正襟危坐的绅士、光鲜亮丽端庄优雅的淑女，忽然，一群孩子尖叫推搡着破门而入，后面跟的是趴在地上、汪汪吠叫着冲进来的数学教授。举座哗然，伴着小孩子们躲在窗帘后的咯咯窃笑……这个对于世俗社会近乎无知的天才作家，像白蚁一样，用特殊材料为自己建造了一个独一无二的奇妙天地。这个天地就叫“艺术”。

艺术是对人类柔软的精神呵护。成年人都心知肚明，世界很残酷，而小孩子无所谓，小孩子很坦然，他们就那么把自己放在世界面前，看看会发生什么。妙妙小学三年级，有一个女班主任让13个小孩并排站在教室，只因为他们运动会结束后回了教室，“不守纪律”不知道下面还有校长训话，这位女老师拎起凳子对着13个孩子一通乱砸……在暑期的一个酷热的培优班里，有小孩子自制“毒”药，想把自己熏死过去，希望因为他死了培训班就可以停办了……这种真实的暗黑生活孩子只是说出来，没法写出来，在坚硬的生活激烈相撞的时候，有艺术天赋的孩子会为自己弹出一个精神上的安全气囊。对段子手妙妙来说，哪怕暗黑的生活里有一点点高光，她也能发现其中的幽默甚至黑色幽默：“我们班昨天迟到的人很多，都被老师罚站，站在教室门口，一长排，有几个低年级小孩跑过来好奇的围观'干啥呢？干啥呢？’我们不耐烦的说：'排队打疫苗呢！’我们站在门口嘻嘻哈哈，以至于寥寥无几没迟到的几个同学坐在教室里面，显得很落寞。”

这本小书咋一看，都是我们每个人小时候都经历过的鸡零狗碎，琐碎的就像每家每户的门牌号。在莫迪亚诺的小说《地平线》里，主人公博斯曼斯邂逅了一个女孩，女孩告诉他自己住着“94街区25号”，女孩很遗憾没带纸笔，博斯曼斯叫她放心，说自己决不会忘记那些大楼所在的街名和门牌号，他用这种方式对抗大城市的冷漠和千篇一律。

希望每个不情愿被这个世界格式化的人，都有跟倾轧自己的生活对峙的方法。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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