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李晓东先生的《日涉居笔记》之廿四
三 坔 夜 话
一方水土有一方文
这里是《三坔夜话》,李老师斯时乡轩临窗,于此跟你诗词吟哦,抒怀述志,漫笔人生,点情碰心,说故事,聊语文,话庄道巷,谈古论今,......
编者微语
我的微友 李晓东,笔名东方木,江苏省泰州市人,现为江苏省泰州中学语文高级教师,作家。其代表作品有长篇小说“艳遇”三部曲《青桐时代》《紫檀时代》《白槐时代》,《透明色》,随感录《润玉流翠》。2018年3月,其长篇小说《千雪柏》又出版问世。晓东不仅善写,而且善画,笑称自己画画与写作皆为业余涂鸦,由此让胸中丘壑腾起雾霭烟云、烟火日常泛出灵动生机,便觉日子也变得可亲起来。是的,他的画作少匠气,一派洒然天真,却令观者玩味于心;他的文章清新、朗然,亦如其画,生活气息扑面而来。这,大概也正是我喜欢并欣赏晓东的画与文的原因。不久前,晓东开始写他的《日涉居笔记》,每发其章,我都读之细品良久,都感其写景语皆为情语,而不由沉醉其中;于是乎征得晓东同意,决定在本公号连载他的《日涉居笔记》。“日涉居”是晓东书斋名,取之于陶潜“园日涉以成趣”之句,诗意也。《日涉居笔记》亦诗意也!晓东之画亦诗意也!现特将晓冬其文与之其画连发于此,以飨诸君!
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还是在俞府的附近,拐过扁豆塘,折而西向,在鹅颈巷深处,偶见被弃于墙角的坛坛罐罐,还有硕大的凉匾(竹匾)。坛坛罐罐自不再赘,那只凉匾倒是引起了我的兴趣。
凉匾足有小床那么大,细观其竹篾,似乎并未破损,只是颜色淡褪,毕竟风吹日晒已久。
盛夏时节,凉匾也是我小时候的床,里面可睡两三个孩子呢。凉匾四周翘起,形成一个椭圆形的防护圈,躺在凉匾里的孩子滚不下来的。最难忘的,是外婆掇个小板凳,坐在凉匾旁边,轻舞着芭蕉扇,一边驱赶蚊子,一边给我们哼唱着童谣。
外婆轻声哼唱道:“老鼠点灯,娃睡觉,睡到半夜,起来踏车,车一倒,打个鸟,鸟一飞,打个龟,龟一爬,打个啥(蛇),啥(蛇)一游,打个麻球球。”又哼唱道:“排排坐,吃果果,你一个,我一个,东东不在留一个。”又哼唱道:“小蜗牛儿背书包,慢腾腾儿上学校,东望望,西瞧瞧,爬到太阳落,刚刚到学校。往里看一看,已经放学了。”还哼唱道:“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庙,庙里有个和尚讲故事,讲的什么故事?从前有个山,山上有座庙……”很快,我和两个哥哥都睡着了。夜色如洗,凉风习习,蚊虫不扰,明月西垂。
盛夏已过,转瞬即秋。将凉匾洗净后擦干,放在床顶上或搁在门后面。待岁暮冬至,家人又得将凉匾搬出来,因为又到晒萝卜干的时候了。
母爱都是用手来表达的。除了做饭,做家务,做针线活儿,还要腌咸菜和萝卜干。待萝卜干腌好浸泡在坛子,过了两天,还得每天早晨,从冰冷的盐水里将萝卜干捞出来,一一排在凉匾里,放在太阳底下晒。寒冬腊月,母亲的手总是冻得通红的。萝卜干晒好入坛后,又得将凉匾清洗干净了,然后搁在床顶上或门后面。冬去春来,春去夏至,梅雨天一过,遇到大太阳,凉匾又得派上用场了,晒伏的时候,冬天的衣被都摊放在凉匾里,堆得满满的,放在太阳底下暴晒。
阳光的味道溢满了衣被,也溢满了每一个贫穷而快乐的家庭。有时,时光像个调皮的孩子,你喊他的时候,他溜得老远,回过头来,还冲着你笑;你烦他的时候,他总是出现在你的身边,还逗你急。
器物是时光存在或消失的唯一证据,你回忆过往,它会主动跃入你的眼帘,让你触景生情,情不自已;你郁闷颓然,它会抚慰你的情绪,让你转悲为喜,心定神安;在你快乐无忧的时候,它也会突然刺痛你的某根脆弱的神经,让你转喜为悲,跌入深渊;在你需要它的时候,它又会躲在你的背后,或尘封在某个角落里,再也寻它不见。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珍藏之物,不可告人的秘密,凄美哀惋的情节,铭刻于心的经历,难以忘怀的旧事,无法实现的梦想。
曾经在《泰州日报》上发表过一篇散文《关于书信》,因为我家还保存着几百封纸质书信,大多是我们兄弟仨上大学的时候与父母的通信,所以有感而发。书信,是一种烙着鲜明的时代特征的物件,但它最能充分而真实地表达情感,墨水从心里涓涓流出,钢笔在纸上或浅或深、或淡或浓地划出,哪怕是一个标点符号,都包含着丰富而复杂的语言。所谓见字如面,唯有书信才会产生如此真实的幻觉。
还有老照片。一般插在旧相册里,或者嵌在照片框里,或者压在玻璃台板下,或者夹在一本书里。我有很多的旧照片,大前年,《新周刊》刊登了一篇采访我出版长篇小说“三部曲”的长文,其中就印放了好几幅老照片,其中一幅是我周岁时坐在母亲腿上的照片。我将照片放大后,摆在书橱里,偶尔瞥见,遂觉得暖意融融。
钱兄有一张年轻时跟女朋友逛街的旧照,地点在海陵路光明副食品商店门前。他自己并没有这张照片,是陌生人拍的,去年,他的同学竟然在网上发现了这张照片。钱兄得知后,曾多方打听过这张照片的来源,终无果。但他也不失落,因为那时的他看上去很英俊,很潇洒,脖子上还围了一条格子图案的长围巾。有一张值得我珍藏的老照片,是大学同宿舍四年的八位同学的合影。常常记起那时的大学生活,于是这张老照片即刻活跃起来,生动起来,丰富起来。
照片是黑白的,但大学生活却是彩色的;年轻的我们是幼稚的,但也是充满活力和朝气的;求学生涯是艰苦的,但精神是勃发而愉悦的。
老班长久春是退伍后考上大学的,是中文系的老大哥,性格永远豪爽,所以酒量大,但他爱打鼾,鼾声如雷,在我的上铺雷了整整四年。周平兄似乎有洁癖,每天做早操之前,梳头的时间总是比较长,人道是:看上某个女生了。泉荣兄一头乱发,带卷儿的,走路有点儿拖,为人特仗义。振宇兄弹跳好,文笔也秀,于是后来,任超级中学泗洪中学一把手校长达十年之久。维德兄喜欢打篮球,只是常常跌倒,膝盖老是受伤,因为他个子高且瘦,当然他现在也是校长。如今的助东兄乃海门中学校长,个子不高,但才高八斗。志明兄也是校长,虽不善言辞,但睿智内敛的人大抵如此。
大学校园是滋生爱情的温床,小桥流水,桃红柳绿,姹紫嫣红,都是爱恨情仇的意象。似乎我也曾谈过女朋友,确乎担任过校园广播电台的播音员,而那时就小有名气的作家毕飞宇担任编辑。我什么都不是,只喜欢在篮球场上跌打滚爬。夕阳吻地的时候,最得佳境,我一边打篮球,一边听广播里飘过来的妙音。更多的恋爱中人则喜欢花前月下,卿卿我我,因为男生可以无偿地获得女朋友的饭菜票,强烈的饥饿感也是促使男生谈恋爱的原始动力之一。
一张老照片,留下来的不只是影像,还留下来更多的记忆和联想的空间。所有的曾经,都可以借助于一张老照片得以清晰地再现,再现的还有看不见、摸不着却铭记于心的情感。
细节是老照片的灵魂。上大学时特别在乎自己有没有长胡子,长了胡子后,从来不刮,当然男生都不刮,以显成熟和阳刚。那时的眼镜学生并不多,所以拍照片无需微微低头,显得魁梧和挺拔。我有一件花衬衫,很妩媚的那种,但衬衫里面却是黑色圆领汗衫,真是土得掉渣。除了老照片,还有家里的那些小物件,也能引起我们的追忆和思念。无聊的时候,找东西的时候,你很可能会翻翻抽屉,或者书橱,或者衣柜,或者阳台,偶尔会有意外的发现。原来曾经的缤纷岁月竟然藏在无意间,这让你不禁感慨良深,于是思绪如风,追逐着旧日的时光。
家里有一只很老的老虎钳子,我们小的时候用它来剪过螺蛳。一只脚踩在一只把手上,一只手抓住另一只把手,将螺蛳的尾尖压在带齿的钳口上,抓住把手的那只手往下一摁,毫不费力地就能将螺蛳尾尖剪下,半淘篓的螺蛳很快就剪好了。这把老虎钳子作用多多,还可以剪铅丝、拔铁钉、修家具。如今,这只老虎钳子已经锈迹斑斑,基本上不能用了,但舍不得扔掉,因为看到它,我就想起兄弟仨轮留剪螺蛳的情景。螺蛳可是那时候的荤菜啊,洗净了,加些姜葱蒜椒等佐料,放锅里一阵猛炒,鲜美无比,还下饭。
家里还有一把小锥子,都几十年了,以前是母亲纳鞋底用的。男孩子脚大有劲,棉布鞋底都要加厚,顶针有时顶不住针鼻儿了,鞋底太厚实,于是只好用锥子先在鞋底上钻个细眼儿,然后再用针戳穿鞋底。一只棉布鞋底一般要钻几百个针眼大小的细孔,密密麻麻的,分布有序,形成由小到大的漩涡状的圈儿。一个秋季下来,母亲要做成五六双棉布鞋底,右手的手掌和虎口处常常被锥柄磨出好几个血泡来,而左手的食指和中指上也常常被锥子或纳鞋底的针不小心刺破并流出血来。夜深,母亲待我们睡着了,就坐在我们的床头,在朦胧的灯光下,一针一针地缝衣或纳鞋底。母爱,不仅仅是用手来表达的,更是用她的生命来表达的。想起这样的情景,我的眼里就噙满了泪水。
家里报纸杂志多,父亲常常用这把锥子在报纸或杂志的边沿钻出一排细孔,然后用粗棉线穿过细孔并系扣在一起,就像古代的线装书,然后装订成册,整齐地排放在书架上。这把小锥子父亲也用了几十年,装订过数不清的报纸杂志。看到这把小锥子,油然想起父亲钻锥子的情景。父亲特别喜欢看书,也珍惜每一本书,所以,我们兄弟仨从小就养成了爱看书的习惯。我崇拜父亲,他是我人生的第一任老师,也是最好的老师。事实上,几乎每个家庭都有一些杂物并没有扔掉,它们赖在你的家里不走,或者说依然留恋着你的家,它们也是你家庭的一员,只是不会说话,只能隐在角落里,让岁月替它们表达。
比如废弃的花盆。花草已逝而盆土犹在,但你已经不再关注它们了,于是这些花盆就堆在阳台或院子的一角,日晒雨淋,花盆或变旧或破裂,失去了往日的鲜亮。花盆曾经是草花的家园,也曾因为花草的繁茂和美丽而深得主人的呵护。有生命的花草曾经带给你葱葱绿意、姹紫嫣红和阵阵幽香,你每天都会亲近它们,欣赏它们,给它们浇水、施肥、培土和修剪,你因它们而自豪。
但你不该冷漠这些花盆,就像不该冷漠你的故园,尽管已经无人居住,尽管已经荒芜,尽管你身在异乡。每个人都有故土情结,思乡是每个人的精神诉求和情感寄托。即便是一草一木,也会对生它养它的那方水土怀抱感恩之心,也会对呵护它们的人回馈以灿烂。
永森君的父亲养着满院子的花草,尤以盆景为多。偌大的院子里,你几乎找不到一只废弃的花盆,每一只花盆里都养着花草,哪怕是最廉价的、毫不起眼的、无人观赏的花草。
什么才是真正意义上的家?“家”这个汉字本身就作了最好的诠释。西汉·许慎编撰的《说文解字》中说:“宀为屋也”;“豕(shi)为猪也”,两字合写为“家”字。猪是温顺、繁殖力旺盛的动物,对古人来说圈养的生猪能提供食物的安全感,因此蓄养生猪便成了定居生活的标志;同时,这个字还告诉我们,有猪必有人,这就构成了“家”的最原始、最朴素的概念。
“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但未必都有自己的精神家园。一只废弃的花盆同样需要以生命的物象来点缀和充实,才能意有所托,思有所向,老有所依。那么你的家园也当如此,唯有灵魂可以栖息的地方才是我们最终的精神归宿。(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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