郁土:泛哲理等于无哲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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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年多前,在一份文摘报纸上读到梁衡先生的《天人合一铁锅槐》,印象颇深,两年多过去了,依然不能忘却。而不能忘记的理由有二,一曰在河南商丘白云寺,一口直径两米多的大铁锅里,挺立着一棵三层楼高、两抱之粗的古槐。此铁锅为三百多年前一口废弃的铁锅,没想到天长日久,有槐籽落入其中,生根发芽,长成大树,成此奇观。二曰由此而引申出之哲思。
于前者,放在明清文人笔下,不过一则二三百字之笔记,这便是本文第二段的内容。然梁先生不满足于此,由此而引申出后面五段内容来。第三段,作者仿佛穿越时空,亲眼看到那只喜鹊是如何衔着一粒槐籽从天上飞过,槐籽如何落入铁锅之中,然后,铁锅与槐籽如何相互依存,拟人化之描写不可谓不生动矣。第四段起首,作者写道“铁锅槐无疑是大自然的杰作”,由此而引申出“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无数个偶然机缘的组合,就出现了奇迹,就诞生了天才。虽然人类愈来愈聪明,但还是逃不出自然的手心”。
到了第五段,文章上升至一个前所未有之哲理高度:
“铁锅槐虽是天工之物,但它修行于古寺之中,早已融进人的智慧和佛的灵性”。
“现在这棵古槐抱着的却是一口铁锅,是一锅人间烟火。这是信念的守望,是佛与人的拥抱,是伟大的天人之合。你只要看看那锅里劲结的树根,就知道它们有多大的定力,槐树咬定铁锅,将它凿穿、撑裂、抱紧、融合;铁锅则仰着身子吃力地挺举着大树,不顾自己已经被压裂,被深深地挤进了泥土。直至最后再也分不清是锅抱槐还是槐抱锅。这是心的力量,是佛家所谓的大愿,不信世上事不成,不信有缘不结果。它们就这样晨钟暮鼓,相濡以沫,在古寺残阳中不知送走了多少寂寞”。
倒数第二段,作者临别前再回望铁锅槐——
经秋雨打湿的树身更显出沉稳的铁青,斜伸着的身子像一支要射向云空的利箭。而根部那一圈翻卷着的闪亮的锅沿则如一把拉满弦的弓,引而待发。我忽然觉得,伫立在面前的是一个面壁的达摩,是另一个版本的罗丹雕塑《思想者》。
结尾,作者将铁锅槐定义为“天地所生、人神共塑、照古烁今的盆景”。
老实说,废弃的大铁锅中长出一棵三层楼高的槐树本已稀奇,而作者将其上升至哲理的高度更是令人印象深刻。这个凑巧而生之奇观,被作者目为面壁之达摩,罗丹之《思想者》,铁锅槐假如真的有知,其自豪之情将直冲霄汉矣。
但我却觉得,这种将一自然奇观拔高到一个哲理的高度,其间的联系却有些牵强。槐籽不过凑巧落在这口废弃的铁锅里面,然后生根发芽,长成此大树,仅此而已。作为一个奇观记之可矣,硬要将其与达摩、《思想者》联系起来则似可不必。
类似的文章并不少见,比如选入沪版高中语文课本的贾平凹之《丑石》。此文记述了一块从天上落下有二三百年之久的黑黝黝的陨石,因无用而丑陋,遭乡人鄙视、谩骂。直到有一天被一位天文学家发现,当作宝贝小心翼翼运走,乡人这才感到惊奇。作者在最后一段这样写道:
我感到自己的可耻,也感到了丑石的伟大;我甚至怨恨它这么多年竟会默默地忍受着这一切?而我又立即深深地感到它那种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其实,陨石就是陨石,它既不会因为乡人之鄙视而自惭形秽,也不会因为天文学家的发现而欢呼雀跃,更不会因为作者的这番感慨而变得“伟大”起来——不屈于误解、寂寞的生存的伟大。
作为对比阅读,编写者还特意在后面附了北宋沈括的《陨石》一文。编写者在《单元小结》中这样引导学生注意:
《丑石》以丑石前后不同的遭遇,揭示出某种生活现象中的发人深省的哲理;《陨石》则取其从空中出现至坠地成窍的全过程,作为说明的基本内容。前一篇着眼于丑石所象征的社会内容,后一篇致力于陨石落地过程中的自然变化。
我并不否认此种托物言志写作手法之使用。但如此牵强附会将之上升至某一哲理高度则大可不必。哲理之来源不外两个方面,一为严密之哲理思考,如苏格拉底、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斯宾诺莎、康德等所从事之工作是也;一为从生活中悟出哲理,如王安石之《游褒禅山记》,苏东坡之《石钟山记》是也。前者自不必说,后者如王、苏二人,其具有深厚之学养,如苏轼深通儒学、道家与释家之经典,现实生活中之见闻经历,往往能在其心中激起层层涟漪,将之用文字捕捉下来,便成哲思,如“横看成岭侧成峰,远近高低各不同。不识庐山真面目,只缘身在此山中”是也,此真可谓瓜熟而蒂落、亲切而自然也。
知堂曾言,好文章不外富知识性与趣味性,像沈括的《陨石》是也。但不仅如此,即以他本人文章为例,除知识性与趣味性,就还富有思想性。一篇文章之高下,除文采外,便在其思想性如何。而思想性之体现,一为上升至哲理的高度;一为强烈关注现实生活,如俄罗斯良心索尔仁尼琴所言:
文学,如果不能成为当代社会的呼吸,不敢传达那个社会的痛苦与恐惧,不能对威胁着道德和社会的危险及时发出警告,这样的文学是不配称为文学的。
二O一七年十二月三十一日下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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