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井空留洗砚情——姑苏城记之专诸巷
□秦兆基
专诸巷位于苏州城西,是被称为“民国老街”的西中市一条南北向的支巷。北端在阊门城门脚下,往南走,一里多路,便是金门。西面一侧的房屋傍城墙而建,看过去很有些气势。不过巷内并没有什么古宅名园,都是些小门小户的人家,外地观光客很少会来这里打卡,然而,有历史癖的却会在这里顾回流连。
一则是因为巷名专诸。专诸是司马迁《刺客列传》中的五大刺客之一,赫赫有名。他刺杀吴王僚,使公子光成功地登上王位。坐稳了吴王的阖闾,为了酬答这位死士,为他的儿子重建其故居为豪宅,并将他厚葬于宅旁。尽管说“千古但留侠客香”,可惜时光无情,其故宅早不留存。民国《吴县志》引《乾隆县志》:“专诸宅在阊门内专诸巷,今为石塔寺。”而今寺也无迹可寻。其墓在明代中期仍在,清人张霞房追记毁墓后文物出土情况,“明万历年间,阊门内专诸墓坏,居民起出石幢一座,高仅三尺许,四面刻毗卢遮那像,三面并作思忆相,一面撒手,不知何代物也,今归寒山。”(《红兰逸乘》)专诸墓里竟然藏着佛像,看来其墓早就被盗。有关专诸的文物可谓俱已不存,空留个地名而已。
另一则是清代砚师顾二娘的故事。顾家就在此巷内。清代中叶,专诸巷是江南有名的手工艺品一条街,攻玉和治砚的艺人云集于此。
砚与笔、墨、纸合称为文房四宝。砚用于研墨,砚池盛放磨好的墨汁,砚堂用于掭笔。汉代学者刘熙作过解释:“砚者,研也,可使研墨使之濡也。”(《释名》)一些良砚,被视为稀世珍品。宋代书法家蔡襄诗云:“相如闻道还持去,肯要秦人十五城。”名砚竟能与和氏璧相提并论,其身价可知。
佳砚难得,是因为既要有极好的砚料,还要有识见极高,富有美学情怀,手艺极高的砚工,不然即使觅得良材,也会白白地糟蹋掉了。
治砚是个重活,开料、镌刻、洗磨,都得用气力,很少见到有女砚工的。顾二娘却是不得已才走上这条路的。
顾二娘,亦称顾青娘,疑其名为“青”,娘家姓邹,苏州本地人,生活在清代雍正、乾隆年间。早年嫁与顾启明为妻。启明早逝,孩子还小,公公年事已高,她不得不挑起抚孤养亲的重担。所好的是顾家世代以制砚为业,公公顾德麟是苏城治砚高手,能从他那里学来这份治砚手艺来谋生。
丈夫在世时,顾二娘看看弄弄,做做下手,对治砚的操作流程早有大致的了解,如今经过公公耳提面命、悉心指点,更有所悟,再说她是个聪明人,刺绣技艺过人,艺术禀赋不差。在砚石镌刻中,她将粗与细、俊与拙、狂放和工巧结合起来,把女性的阴柔之美体现出来,为一般男性砚工所不能及。当她把第一次独立完成的砚台放在案上请公公指点时,顾德麟惊呆了,就将治砚的店铺、作坊一起交给她来打理。
很可惜顾二娘治砚的心得没有著录于文字,但笔记中存有些零星的记载。这些片言只语,仔细品味,还很有意思。她说过:“砚为一石琢成,必圆活而肥润,方见镌琢之妙。若呆板硬瘦,乃石之本来面目,琢磨何为?”就是说要使自己制作的砚品通体圆活,有生气,要注入自己的心魂。她治砚不多雕饰,以清新质朴取胜。有的地方,虽也镂剔,然亦浓纤合度。出于女性的艺术偏好,她喜欢利用上好端石多活眼的特点,以石纹的“眼”作为凤尾翎来构图,别出心裁。她承认,其琢砚“效明代宣德炉之意”,以期达到古雅而华美的境地。她的这番谈艺录对于艺术创作不无启发。
顾二娘虽是闺阁中人,但识大体,很有些侠气,其与福建诗人、藏砚家黄任的交往,更是砚史的一段佳话。
黄任(1683—1768),字于莘,又字莘田,后得顾二娘所治十砚,改其书斋名为“十砚斋”,自号十砚老人,福建永福(今永泰)人,诗、书、画兼长,藏砚家,嗜砚如命。曾任广东四会县令兼高要县事务,后为人诬陷而去职。离职时,他以全部积蓄二千两白银购得老坑端石多片。归田后,仰慕顾二娘盛名,不远千里,携石来苏州,请顾氏为其琢砚。顾氏感其诚意,又发现砚料绝佳,就慨然应承,为黄任雕砚十方。黄任《香草斋诗》云及“青花砚”事:“余此石出入怀袖近十年,今春携入吴,吴门顾二娘见而悦焉,为制斯砚。”在砚背,黄任亲自操刀镌刻砚铭,“出匣剑,光芒射人;青花砚,文章有神。与君交,若饮醉;纪君寿,如千春。”为了感谢顾二娘,黄任还写诗《赠顾二娘》,诗云:“一寸干将切紫泥,专诸巷口日初西。如何轧轧鸣机手,割遍端州十里溪。”顾二娘逝世后,他不胜感伤,写了一首诗寄托自己的哀思。诗云:“古款遗凹积墨香,纤纤女手带干将。谁倾几滴梨花泪,一洒泉台顾二娘。”
黄任的两首诗中都把顾氏治砚的刀具比作“干将”,在砚铭中,又说为“出匣剑”,他是视顾二娘为巾帼而丈夫的侠士。
顾二娘操业前后二十余年,但“生平所刻砚不及百方”,传世者非常罕见。北京故宫博物院藏有一方“洞天一品”砚,砚为椭圆形,上部有长方形墨池,中部为砚堂,砚池四周刻夔龙盘绕纹图,以及篆字“吴门顾二娘造”。据考证,此砚确系顾二娘为黄任所作之一。
当代学人张中行先生,也是一位藏砚家,欲求见顾二娘砚而不得,多年后在故宫博物院的一次专题展览中方得一睹芳颜。张先生常年念兹在兹,无以释怀。1976年,来苏州旅游,就专门到专诸巷去寻找顾氏遗踪,在专诸巷里,从北走到南,再从南走到北,了无所得。最后总算在街中心发现一口古井,“石盖有四孔”,想见当年顾二娘或曾在此磨砚。于是咏诗记之,诗中有两句:“雕龙妙手知何处,故井空留洗砚情。”又多年后,还在《姑苏半月》《水乡纪历》提及此事,并著人物传记《顾二娘》,对其人其砚作出全面著录。
历史喜欢和人开玩笑。一条小巷,在历史长河中,出了两个名人:一为赳赳武夫,以一搏而获得其生命价值,用的是“鱼藏剑”;一为婉娈女子,以刻砚奉亲抚孤,终留下艺术瑰宝,使得一代文人,为之怅然惋叹,用的是“一寸干将”。两人成就各异,所用工具则一。
这两种形制不一的刀具及其主人,留给人们怎样的思考呢?我走过专诸巷时,总会不由去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