名家谈写作 | 冰心:要使文章声韵美,就多同别人谈话

如何读书、写作,以及评判一篇文章的优缺,大家见地各异,主张不一。鉴于此,中国作家网特推出“名家谈写作”系列文章,让古今中外的名家与您“面对面”倾授他们的写作经验,或许某一句话便能让茫茫书海中的您恍然大悟、茅塞顿开。敬请期待。

——编者

冰心谈写作

有人说:“写作靠天才。”其实,这话并不尽然。所谓天才是什么?天才的定义,是一分灵感(Inspiration),九分出汗(Perspiration),这句就是说要多写、多看。关于多看,中外书籍都应当看,不但是文学,就是心理学、自然科学、社会科学等都应当抱着“开卷有益”的态度去多看。胡适之、梁任公,都有青年必读书目,要选择去读。因为多看可以:

一、扩充情感上的经验,使未经验过的事能以从书上经验到。

二、学习用字,用字对于写作,正像钥匙开锁一样,只要运用得纯熟,便可门门俱通。拿个事实来说吧:有一次我在轮船上,锁钥丢了,无论怎样打不开箱子。后来找到了一个专门开锁的人,他有一大串锁钥。他告诉我,这串锁钥曾经打开了许多人的箱子,果然,我的箱子也被打开了。这字眼便像钥匙可以打开许多难题。

三、学习用一样譬喻。会演讲的人,多是用比喻,以具体的事物去形容抽象的东西,如孔子论“君子之过也,如日月之蚀焉”,这便是说明了君子之过失,好像日蚀、月蚀一样的显明,人人都能看得见。除以上所述以外,一个作者还应当:

一、多接近前辈作家,多和他们谈话。因为谈话也是一种艺术,富于热情的人,他的谈话有力;富于想像力的人,谈话很美;头脑清楚的人,他的谈话有条理。这三种便是写作三个最重要的条件。使你听了,自然感觉到轻松,愉快而有意味。

二、多认识不同性不同行的人,尤其是医生、律师和心理学家,听他们述说经验以内的事。有一次,我在火车上,碰着了几位空军壮士,于是我便问他们,“当你们驾机腾空和敌机战斗的时候,心情究竟怎么样?是不是像一般人所认为的那样英勇?那样光荣?”他的回答是,“哪儿有的事,当敌机快来轰炸我们的时候,我们马上就得加好了汽油,穿好了服装,配备好了战斗的工具,然后坐在机房内,把稳了飞轮,看准了时刻,一分,二分,三分,五分,十分,二十分的等待着,眼不能展,头不能动,四肢连伸都不能伸,周身像木片一般的麻木。敌机临空了,便起飞,当驱逐和战斗的时候,既不惧怕,也不英勇,心里只好像一张白纸。”由此看来,一般作者形容的空军壮士,都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是想象的,非经验的。

三、多旅行,多看山水风物、城市乡村的一切,便可多见事物的背景,多搜集写作的丰富材料。例如各地的风俗、人情、习惯都是宝贵的,值得作者研究的。

再说到多写,多写是和多看同样的重要。

一、 兴到就写不拘体裁——当你有什么感触的时候,马上就把它写下来,留待以后再整理。

二、不要写经验以外的东西——一定要写你经验以内的事实,不然便太冒险了。

三、细心观察——凡是一个写作对象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语,都要仔细去观察、分析,不但是大事,而且小事,不仅是表面,而且内衷,尤其要注意话后的背景和引起的反应。

四、练习观感——这也是写作中重要的条件。

a.视觉——要注意形式颜色等,譬如说白人白马、白玉和红布、红绒、红绸,虽然都是白的和红的,然而它们中间有着很大的差别。

b.听觉——当你和别人谈话时,要注意音调和字句,即使你一个人静待的时候,也应当留心周围环境的声音。譬如秋声赋,完全是各种声音的描写

c.嗅觉——如同香、臭、辛、辣,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d.味觉——要辨别各种食物的滋味,就如说,那种东西是甜的,它是怎样的甜;那种东西是苦的,它又是怎样的苦。

e.肤觉——如同冷热、松、紧、粗细、干湿等,而且要会描写出来。

最后是作者本身的修养。一个作者一定有其作者的风格,并且每个作者都有其特殊风格。平常说风格有两个定义:

一、作者把适当的字眼用在适当的地方。

二、风格就是代表作家自己(style is the mahimself ),换句话说,就是文如其人。所以一个作家要养成他的风格,必须先养成冷静的头脑、严肃的生活和清高的人格。

作家应当呈示问题,而不应当解决问题,也就是说作家应当站在客观立场上来透视社会解剖社会,把社会黑暗给暴露出来。就好像易卜生的娜拉,也不过是呈示妇女问题罢了。所以当妇女们欢宴恭请他的时候,他只说了一句:“我写娜拉的时候,并没有想到您们。”

不要先有主义后写文章。因为先有主义便会左右你的一切,最好先根据发生的现象,然后再写文章。

不要受主观热情的驱使,而写宣传式的标语口号的文艺作品。使人看到感觉滥调和八股。

原标题:《由评阅蒋夫人文学奖金应征文卷谈到写作的练习》

来源:1940 年《妇女新运》第二卷第九、十期合刊(第 66 — 68 页)

以上文字有删节。

写作漫谈

写文章, 我觉得可以从思想和技术两方面来谈。关于思想,因为每个人有每个人不同的环境,受不同的教育,生长在不同的家庭,所以,自然而然思想就不同了。至于技术,其实就是每个作家不同的作风,譬如,文章的有趣味,是老舍先生的作风,也就是他的技术;文章的有力量,是郭沫若先生的作风,也就是他的写作技术。

有人说,写文章完全靠个人的灵感,我觉得倒不一定如此,我常常觉得灵感是捉摸不定的,或者,大家所称的灵感,就是一个最初的写作动机。我记得我写《分》那篇文章的动机,是在医院生产的时候,医生对我说,许多孩子,出生在医院的时候,都穿一样的白衣服,戴一样的白帽子,但是离开了医院以后,就完全不同了;有钱的,就穿的花花绿绿,没有钱的,就连破补丁的衣服都没有穿。由于这一句话,产生了我最初的动机,于是,我把《分》里的两个主角,写成那样了。

再说,我写《照片》的那篇文章,最初的动机很小,仅仅是看到一张照片以后,有了一点很小的感触。所以,灵感简直像一阵风一样,有时只有一点,有时很多。这些动机,有时候存在心里很久,甚至无法写出来,但偶然一触动,比如,因为某一个人的几句话、几个小动作,引起了这个动机,于是,自然的溶化到你的作品里去了。

在技术一方面说来,不外平时多读别人的文章,多听别人的说话,因为文字的美与声韵的美是有密切的关系的。我常常觉得,许多诗词的声韵非常的美,所以我常常主张,青年的朋友,不妨多读一些诗和词。就是自己写出来,也应该多念几遍。好比,你写了四句,就拿起来念一念,每句最后一个字是否平声,如果都是平声,那就不会好听。所以要使文章写得声韵很美,应该多同别人谈话和多听别人谈话。有些富于情感的人,谈话很激动;比较理智的人,谈话就清楚;有条理,至于细心的人,则谈话就很细腻了。所以,当我们写到各种各样的语句时,所听到的,自然就会流露出来。我们看《红楼梦》写得好,写得动人,就是里面每一个人的说话,有每一个人的不同的地方。

不过,写作不要搬用死的语汇,所以,决不要写自己所没有经历过的事情。如雷马克写的《西线无战事》,所以写得那么好的原因, 是因为他自己不是文学家,而是亲身经历的一个士兵。在那本书里,有过这样一段描写,就是两个同学,同时上战场去了。另一个同学负伤很重,双腿被锯断以后,留下来一双皮鞋,这一个同学看见了,仅仅只说了一声,这同学平日数学很好,而没有将他怎样负伤的情形说出来。

这样的轻描淡写,可以看了使人挥泪。所以坐在屋子里头,写“英雄”“伟大”的作家,是决写不出来的。雷马克所以写得动人,因为他有感情,因为他是从真实的生活中来的。假如我们到伤兵医院里,看到的只是锯断了几条腿,几条胳膀的报告书,它一点也不动人,因为这些丝毫没有感情,有感情的文字,不论古今中外,远如韩愈的《祭十二郎文》,现在读起来,也一样使人感动得流泪。不过,这并不是说,没有当过兵的人,就一定不能写关于兵的事情,只要体验得深刻,也一样可以写。俗话说得好:“没吃过猪肉,也看到过猪跑”。至于体验与年龄,以及生活的经验,也很有关系,譬如,我现在很能够欣赏贾母的盛世享福,衰世吃苦的心理。当然体验也需要生活,没有失过恋的人,就不知道失恋的苦处。有许多年轻人一开头就喜欢写诗,倒不一定偷懒,实在是取巧,因为诗的灵感比较短一点,注意力容易集中,写起来也不觉得累,所以有人说,廿岁至卅岁,是写诗的时代,卅岁至四十岁,是写散文的时代,四十岁至五十岁,是写小说的时代,五十岁至六十岁,是写戏剧的时代。不过有些人,生来就有写诗的性格,也有生来是有写散文的性格,当然跟时代的影响,也非常有关系;朋友中爱诗的,无形中自己也喜欢写点诗。有人主张诗的形式要短,我觉得这与个人性格有很大关系,长短都不必勉强。但是用字,可不应该随便乱用,如果没有适当的字句,就不要随便用别的字来代替,如“彷徨”这两个字,绝不能用“走来走去”来代替。再像“惆怅”,这两个字,简直就找不出任何适当的字句,来表达出这个情意,因为它不是悲哀,也不是痛苦。我们看许多好的作品,一个字也不能动。像“一”字吧,可以用在许多地方,一把椅子、一匹马、一条牛……而决不能一匹椅子、一条马、一把牛……但用得得当,就很有力量,比如形容一个大胖子,你说“一座肉山”就可以使人感到格外合适。

这都是属于技术方面,有人说,光有技术而没有天才,仅仅是土壤不同罢了。至于大众所认为的天才,只是一个人,对事物的观感,来得特别灵敏,立刻可以分出颜色、声音和味道,而很快的描写出来。天才不能决定一个人的写作前途,文学要有文学的环境。譬如,我自己写文章,就像从戏院里,不由自主地,被这潮流拥出来的。所以我们要制造写作空气,培养写作兴趣,集合一些爱好写作的朋友,常常讨论、互相修改,趁着年轻的时候多学习、多碰钉子。

来源:1944年《国讯》第357 期(新 179 号),第 5—6 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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