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小说】毛颖《绿鹅》(二十)
文/刘宏宇
刘宏宇,常用笔名:毛颖、荆泓,实力派小说家、资深编剧,北京作协会员。著有《管的着吗你》《往事如烟》《红月亮》等多部长篇小说。主笔、主创多部影视剧本,其中《九死一生》(30集谍战剧)、《危机迷雾》(38集谍战剧)已在央视、北京大台播出,《婚姻变奏曲》(30集情感剧)、《阿佤兄弟》(电影)已拍摄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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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恶狼传说
春节一过,我又开始四处跑起来。心里虽不免也惦记家里——惦记她和孩子,可一想到那天看见的一幕,就好象堵了块不知是什么的东西似的排解不开。
购销工作开始有了真正的交易色彩——不再是介绍信、清单、发票等死物和清点、查验、发货收货等死活儿的组合体。有交易的地方就有交流,就有欺诈和反欺诈,就有拉交情和赔交情,就有递烟聚酒、勾心斗角……我的心思全用过去了。好在少年时的所历使我在这些方面还颇有功底,应付之余竟显出了些过人之处。价格一放活,我进的东西总能少花点儿钱,我出的东西又总能多收些钱;尽管只是一小部分,国家限价的物资商品还占绝大多数;可我又能多进多出,还能给车间带来些“新潮”的点子,虽道听途说,可经我用心闻之,用心记过就成了有价值的东西(之后多年方知这种东西可以被称为“信息”,是现代工商业发展中的决定性因素之一)。
我在厂里的地位一日千里地提高着,甚至得到了一个“进修”的机会。我深知自己其实只有初中一年级文化基础,人文方面尚还稀稀拉拉地看过些书,数理则一窍不通,凭的全是早年“江湖历练”而来的大胆和处事经验、一点儿木工手艺和选材的门道以及与日俱增的购销经验,“进修”会让领导和自己都失望的,况且也不见得有什么用,无非是个进身之阶罢了。我一来无意“进身”,对自己的未来其实并没什么打算和希求;二来对眼前的工作也还挺感兴趣,婉言谢绝了。领导见我一心铺在工作上,对生活和进修都不热衷,加上本也舍不得我“脱产”,进修名额又十分紧张,抢的人一大堆,也就顺坡儿下了。一方面鼓励我继续努力工作,一方面把由于正科长行将退休而势必由现付科长接替其职从而空出的副科长一职许诺给我,权当对我的奖励和补偿——这是最大限度的信任和提拔了——副科长是普通科员也许熬一辈子也到不了的位子,也是不需要“党员”政治面目所能派给的最高职位了。
厂里的事业在短短几个月里蒸蒸日上,一发而不可收。在可以预见的短期未来的前景十分乐观。我天南地北地跑也认识了不少青年男女。他们大都比我小,生长于平静、贫困但完整的家庭,对逝去的动荡岁月印象不深,对过去的苦难(而不是贫穷)也不甚了了。
相比之我,他们受到了还算完整的教育,心里背负着远不及对未来的幻想的过去。他们奋发图强,急欲把正在流走的、已被殆误过半的大好青春留住,尽情燃烧。他们对事业,对生活极其热衷而投入;对人,对事有着由新旧观念交替而成的心态驱使下的独立的、新奇的、但还算不上完整,而且带着些许玩世不恭色彩的评点和认识。他们思想开放,性格活泼,对任何事都充满了目的性和盲目性混同一气的兴趣和激情。他们瞧不起老的一代,瞧不起比他们年长却饱经沧桑的“知青”,不在意甚至也不相信从人们口里听说的残存在自己记忆中的过去的苦难。他们有自己的扑克游戏规则,他们肯花出所有的工资和积蓄买上一个稀罕的“砖头”录放机,听着之前从没见过的盒装磁带和里面的邓丽君……
大概,唯一在他们头脑中还算记得清楚的过去的事就是流氓争斗——段恒、柴松、姚金平……甚至还有王向军——不过这仅是那些本地的、曾经涉足黑道儿的一批人的记忆——他们不断地回忆和捏造过去的一场场惨烈争斗,不停地吹嘘自己在那些争斗中莫须有的勇猛残酷,甚至如数家珍般地传诵那些可耻的名字:“段爷”如何如何,“柴爷”怎样怎样,“金爷”好生了得……还有“军爷”、“王爷”、“马爷”……甚至还有个“枫爷”,如何如何勇猛酷烈,杀了多少条街,趟过多少“场子”,怎么怎么教过他们(天作证,要是“枫爷”不是指别人的话,那我敢保证他们所说的事都从未真的发生过,更不见得有过这几号——他们似乎全然不认识就坐在对面微笑着满脸好奇地“听吹”的这位“枫爷”)……似乎这样便有了地位,有了靠山,可以不受欺负,被人怕;似乎他一有事,“金爷”、“军爷”就能闻风而动,似乎这样他便有了不凡的经历,有了吆喝别人的心理“依靠”,甚至有了吸引女孩子的资本……而事实令人啼笑皆非——这种手段竟也一定程度上依他们的设想而奏效!
一帮女孩子和我是主要听众。我因为从不反驳,甚至说到有些还靠谱儿的地方被随便揪来佐证时也不忍扫其谈兴地支应半声、肯定一下,所以成了最受喜爱的听众。女孩子们则是他们真正的对象——惊呼、追问、目瞪口呆……每一个反应都能象春药一样促使他们继续,纵口沫横飞、唇干齿燥也在所不惜……
女孩子们喜欢男子汉(此乃天性),喜欢英雄,可雷锋、邱少云太老了、太正统了、太不刺激了,也被传得太滥了(可不是吗,人人皆知)。虽然,在她们心里,述说者和被述说者其实仍被毫不犹豫地划在了流氓恶棍之列,但这些人大胆、敢闯、不正统、富于并勇于叛逆(叛逆的对象是人性和整个社会,这一情况未蒙深究),虽算不上英雄但也值得敬佩(“反潮流精神”的远房小辈儿)……于是,一道儿出差的火车上,群居异地的旅馆中,工余宿舍的小夜曲里添上了这份论坛及其听者的评价、演绎。
女孩子们比较喜欢文质彬彬的“段爷”、智勇双全的“金爷”,于是那些讲述者都尽量使其相信他们与这些“偶像”十分贴近甚至何其形似;女孩子们尤其佩服勇力过人、重情重义的“枫爷”(天哪!),于是一干人等又纷纷讲述他们曾如何如何地求教门下,紧随左右(我对天发誓绝无此事),连被“枫爷”一手带起,裙带而上的“军爷”都已不在话下,其“地位”似乎是他们因父母之命或自发的弃暗投明而让出来的;不然,论这个论那个,“军爷”绝不会有今天而必将为其取而代之(二军哪,我的好兄弟,你都让人传成什么样儿了;金平,这么一大帮人你可带得过来?我敢用脑袋打赌,这帮“英雄”在“金爷”高举的九环刀下没有一个不会吓得尿裤子!)……
可女孩子们信!多么可笑!她们竟不问问这些无耻争斗的缘由何在,所与之人下场又如何?她们不关心这些,她们只注意故事本身(真正的“故事”,但凡涉足深些,一半推敲就可听出上百破绽的拙劣故事!),甚至有人竟提出他日帮忙引见这些“爷”们的要求,被“女孩儿可不成,还不得吓死你们”为由断然拒绝——见鬼!
除了讲述“流氓传奇”之外,邓丽君、张帝又是一热门话题;谁谁谁跟谁谁谁“绣上了”、“对上了”也是“热点”之一。“秋师傅(就是我——他们始终都不知道我的名字,只叫“秋师傅”)年龄最大,怎么也不成家”也成了一个讲题,热情的说和者比比皆是,说得急了,我便告之自己有妻女在家,不想竟无人肯信!“得了吧您哪,要真有老婆孩子,您早回家憋热炕头去了,还惜得在这儿跟哥儿几个姐儿几个混哪……必是跟老家儿谁也看不上谁呗……”是啊,我为什么不回家呢?我如何能让人相信我是父亲、是丈夫呢?
厂子上级公司有个验货员叫秋雨桐,是个小我六岁的漂亮姑娘。因为和我同姓,此姓又罕小,所以一见面儿就熟了,平日里经常接触,有时公司的事儿也一同出差。开始为了区别,她成了“小秋师傅”,后来成了一群男孩子的中心,被叫做了“小桐”,而我则仍保有“秋师傅”的“称号”。
她也很爱听那帮家伙讲,只是不断纠正有些细节,有时还笑他们“吹牛”。她所纠正的有些事儿倒也靠谱,后来聊得多了才知道,她哥原是南城一个小顽主儿,参与过段恒和柴松的争斗,后来跟了一阵姚金平——三四流的“人物”——前年得了正式工作后去年又结了婚,于是不再下海掺和。兄妹俩和怀孕的嫂子离开父母单住,平日里也是听她哥讲。她哥也把“枫爷”吹得神乎其神(大概是姚金平吹出来的),“枫爷”一把甘蔗刀从北城打下来,打遍三条街见“段爷”的“壮举”由她口而出,与事实十分接近,虽然所有的人都不知道“甘蔗刀”是一种什么凶器;拿“赶明儿给我引见引见你们说的‘枫爷’”将那帮吹牛专家军的也是她,被拒绝后还说他们“吹牛”,并不是十分受欢迎的听众,但因为人漂亮,所以得到了原谅,依旧是被灌输的中心。
她不会别的任何游戏,对邓丽君、张帝也一窍不通,听吹牛消磨时光成了我俩共同的几乎是唯一的爱好。她的确也知道不少,连“枫爷”原有个女人,拼了命保全他被“金爷”误杀了的事儿都知道。她由衷敬服那个以死保全所爱的女人,对“枫爷”的传奇也因此特别着迷。越是如此我就越不敢和她接近(多么幼稚,多么不知深浅的姑娘),越是如此那帮人就越是狂吹不已,把我说得完全走了样儿,简直十恶不赦、罪不容诛了!
我厌恶地离开“书场”,她却紧随而至,吹家们也尾随而来。后来我终于发现,那帮家伙有了她当听众,并不在意少了我这个正统不化的长者,之所以我老是躲不开概因他们老围着她转,而她则老围着我转!
秋师傅,您怎么总不说话?
我?没什么可说的……
“小桐是不是要‘倒磕’秋师傅呀?……”……“象,眼神都变了……”……议论声悄然响起。“秋师傅,胆儿大点儿,接了小桐……”……“秋哥,哥儿几个可嫉妒了啊……”……“没啥大不了的,老秋,上!”……“你老不理人家,人赶明儿不来了,哥儿几个可淡了啊……”……撺掇之声四起,秋雨桐火热的目光也越来越直白,越来越专注,越来越热切……
我逃回家。
春节前的争吵似乎已经在我们之间堵上了什么东西,楚老师也不见了踪影。我星期天回家看孩子,她不理我。我带孩子出去玩,她也不跟着。回来后两人默默吃饭,吃完了我起身说回厂,她也不留,两人几乎不说话,一连好几个星期,也谁都没再提那天吵架的事及其缘由——大概都在期待对方的解释和歉意吧!至少我是这么想的。
唯一一次话比较多的时候是一个星期天晚上。饭罢,我抢过收拾洗刷的活儿,嘴里说着“甭管了,哄孩子去吧……”她没说什么,停下手走开了。
其实我已经准备先认错了——毕竟我是男人,该大度些;毕竟我年幼,心境不及她成熟,该理智些;毕竟我只看见一回,也该问清楚些……一小点儿碗筷在门外刷了老半天,一边下着决心一边想着说辞,等到想得差不多了进门了,孩子已熟睡在里间——三岁多的孩子不再那么闹人了。她坐在镜前梳头,背对着我。那镜子是新婚时姚金平二军送的礼物,如今已有点儿旧了。
“功课挺忙的吧……”——开场白,我点燃一支烟坐下。
“小枫,姐跟你说两件事儿……姐求你了,别多心,往好处听成么……”——呼应!直白!
“那好,你先说!”——错了!告诉你一个教训——该抢话头就得抢,千万不能瞎客气。
“头一件:楚老师是个好人、老实人,你别误会他。大过年的还来给我补课,不容易……打那以后,他都不敢答理我了……”——好一个解释辩白,说明她心虚!
“听着了!第二件——”——再告诉你个教训,如果已经让出了话头,就一定应该听人家说完。
“还有,还有就是……姐老了,你还年轻着,才开始干,往后红火发达都说不得的,守着个大老婆和孩子,别太死性了……遇着疼你爱你靠得住的妹妹就要下,姐帮你带孩子,给你铺路搭桥……姐早就说过,只要你还能认这个老姐,时不时瞄上一眼就成……姐不是个……不会拖累你一辈子的……”
“你什么意思!是不是早想好了?今儿绷不住了……”——告诉你第三个教训——制怒!愤怒能使人丧失理智,失去最起码的判断力,甚至因此失去幸福、失去生命!
“什么绷不住了?我那个话是老早就说下的了……”
“没错,是老早说了——我得佩服你,料事如神,还不止这一件事儿……”
“你能不能好好把心放正了听人说呀!”
“对!我心没放正,你心放正了!”
她摇头,叹气,泪光闪烁,“甭管你怎么想,反正,姐问心无愧,对得起你……”
“鬼知道!”我愤愤甩下一句,狠狠摔出烟蒂夺门而去。
秋雨桐开始下班不回家往厂子宿舍跑来找我;开始不再顾及他人地直奔我那间因为老工人退休而独占的宿舍而来;开始怒斥闻之而来的一干小子叫他们远遁;开始给我带水果、烟酒;开始给我送晚饭,劝我少抽烟、少喝酒……
我不知所措。惊惧、不忍交织在一起。她越来越瘦,越来越憔悴,因为一次次外出的邀请被拒绝,因为一次次到她家做客的邀请被拒绝,因为我从不改口的“秋师傅”的称谓……
“五·一”前夕,正在为是否回家而踌躇时,她又来了。还没到门口就被一群小子围着挑逗。这帮孙子刚会餐完,一个个喝得烂醉露出了流氓象。她被围在中间,先还逗闹,后来也有点儿急了,大声斥责反而招致了更猥亵的语言和动作,我凭窗而望,无奈只得救她。
“嘿!干吗哪!”我喝道。人群一静。
“怎么着老正统?喊什么?!”醉醺醺的话头,“你说干吗哪,有你丫屁事儿!”醉而狂的挑衅。
“找出事儿呢吧!”典型的黑话。当时我眼里一定闪出了埋葬至深的凶光,我迈出的步子一定带出了凶徒的气势。所有的人都闭了嘴,女孩子背对着我,如同钉在地上一般。
“秋师傅,您来一下,我问您点儿事儿……”可她好象没听见似的。
“秋雨桐,说你呢!”她扭过身体低着头开始往过来走,人群紧随而来。
“都呆着!”我喝道。男人们和姑娘同时停步。“嗨!秋……没说你。”她又动了起来。“我说你们哥儿几个,别瞎胡闹,回再惹事儿……好好醒醒酒,晚上我请客,咱他妈接着喝……”人群散去,她也到了跟前,看了我一眼,进屋了。
“我说,没事儿了秋师傅。您别跟他们认真,这不喝多了吗。”
她白了我一眼,满脸通红。“哼!你!……你!”
“我怎么了?别生气,我这不正道歉呢吗?”
“你!你!!”她气得一跺脚,小而纤细的脚出人意料地跺出了极大的声响。“你就叫人家一声‘小桐’……舌头就能短了?!”
“嗨!就为这个呀——小桐——这有何难?小桐,别生气了好不好?”我清楚地道。
她慢慢走过来,望着我,步子很慢,很坚定,眼里似乎要跳出火焰,胸脯起伏得很厉害,一脸涨红已经退潮,代之以两朵粉霞。我愣了,木了,还没想出逃退之路就被她抓住了双手。
“别别别,别……”我已不会说别的。她低下头,别过脸去,给我看那洋溢着青春健康红色的俏脸。如果想抽出被紧握的手,必定会把她带一个趔趄。
“再叫一声……”
“别别别……松开,先松开!”我耳语,如同做了贼一般。
“再叫人家一声吗?”她摇着我的手,“不叫不松开!”一付任性、娇羞的表情。
“小桐!”随着这一叫,我的心不名所以地忽地热了一下、疼了一下,随即醒转,急推她已经缓缓靠过来的身子,“看看鞋,看看鞋,跺坏了没有,挺新的……”我信口胡说着。
她从头到脚都是新的——人,也是新的!
那天晚上,我俩和一帮工人喝酒,一直喝到天黑。她一直坐在我身边,不和别人答话。我一直叫她“小桐”,直到把她送回家。那帮人一直起哄,玩笑变成了醉话、疯话,疯到了我马上和小桐洞房花烛才算尽兴满足的程度。
我不反驳他们,随着一声声“小桐”“小桐”地叫,也渐渐有了醉意,也渐渐不再逃避她挽住我胳膊的双手和一点点靠上来的身体。
众目睽睽之下,我感到了柔软温热的乳峰撩拨手臂的温馨;众目睽睽之下,我不忍让她感到有什么难堪;众目睽睽之下,小桐和我已经成了一对——人们期待已久的一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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