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散文】莫玉林《当了一次列车长》
文/莫玉林
【作者简介】莫玉林,四川仪陇人。干过建筑,修过铁路,进过工厂,闲暇时爱好文字。作品散见于多种报刊杂志,四川数字出版社签约作者。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如今,每次乘坐火车,对那些气质出众,手臂上佩戴着“列车长”字样的人,我都会多看几眼,十分敬佩那种神圣的职业。记忆的闸门也会在此时轰然打开,毕竟,在年少的岁月里,我也当过一回让人羡慕的货运列车长。
那年月,货运列车的最后一节车厢是车长乘坐的,相当于现在的押车人员,不过,要比押车人员的职位要高一些,因为这一列火车,他有权利管辖。一看见尾车,我就联想到家乡的鸭棚子,形式上有些区别,我总觉得它们有共同点,神秘,隐蔽,甚至与世界脱节。
尾车的面积约十个平方,里面还可以搭载顺路的客人,当然,必须经过车长的同意,那是他的地盘。比如车长不高兴,不开心,情绪低落心中郁闷,你给他再多的钱也不会让你乘坐。尾车上有一个好处,它相当于如今的旅游观光车,沿途的各种风景可以一览无余,尽收眼底。
尾车是一间移动的铁皮屋子,被火车头远远地抛在身后,仿佛是被世界遗弃的一个角落,是毒品交易的场所。最担心的是,在行驶的过程中,假如尾车掉在轨道上,也仅仅像老鼠一样,你砍掉它的尾巴,它照跑无误。
那天中午,我和黄豆需要去福州一趟,开火车的邻居张朝鹏给一位车长打了招呼,说带两位老乡去福州。那位姓刘的车长,肩宽膀圆,眼睛细小,留着山羊胡,他向我们招了招手,示意我们跟上去,从来舟机务段公寓,到火车站还有一段距离。刘车长提着一个盛饭的多功能盒子,肩上挎着一个包,包里有红绿两面旗帜卷着,有一截露在外面。他敞开白衬衫,双手环抱着一个大西瓜,放在圆鼓鼓的肚皮上。
到了火车站,炙热的阳光下,感觉铁轨石子枕木都散发着一种烧焦的气味,让鼻子很不舒服。一股股热浪从地底下冒出来,直往裤筒里钻。有一列火车耀武扬威地从我们面前经过,另一列火车不甘落后,一个劲儿地去追它,眼看就要追尾了,我正想惊呼,发现它俩不是在同一条轨道上运行。
刘车长带我们进入一节尾车,里面的一个角落上布满了蜘蛛网,两只硕大的黑蜘蛛正在网上忙碌着,几只飞虫在网上拼命挣扎。车厢里有一种烂红薯的气味,刘车长完全不介意,可能他已习惯了这种味道。他把扫帚扔过去,打在蜘蛛网上,滚在地上的蜘蛛,顺着一条缝隙落荒而逃。
刘车长用嘴喷了几口矿泉水在车厢的地板上,简单地扫了一遍车厢,顺手将黄豆带的一床草席铺在车厢里,侧身卧了下去,把一个大西瓜紧紧地搂在胸前,如呵护着一个幼小的孩子。火车快要出发了,有高跟鞋踏着石子的声音,有节奏地传来,并越来越近。是谁?我想出去看一下。
刚走出门,一位穿着花裙的女孩正向栏杆上爬,她抬眼对我说,师傅,我搭一截车好吗?我问她去哪儿。不远,她说,下一个站南平。我笑着说,我不是车长,你去给他说,他睡在里边的。女孩进入尾车,把长发向身后一甩,用手拍着车厢墙壁,轻轻呼喊:车长,车长。
闭着双眼的刘车长不知听到喊声没,可能嗅到了少女的清香,鼻子动了几下,眼睛睁了一条缝。发现这位女子,像曹雪芹笔下的王熙凤,“一双丹凤三角眼,两弯柳叶吊梢眉,身量苗条,体格风骚,粉面含春威不露,丹唇未启笑先闻。”
刘车长像从梦中惊醒过来,猛地睁开双眼,滚动了几下眼珠,一下坐了起来,满脸堆笑。指着窗口的铁凳子说,你坐那儿,快坐。生怕自己服务态度不好,别人会转身离开一样。
女孩走过去,掏出纸巾擦了擦凳子,刚坐下,又如触电似的站起来,铁凳子有些发烫。
火车一声长鸣,开始出发了。每到转弯处,站在栏杆上,可以看见前边的车头上冒着一团团白烟,那是煤炭燃烧产生的蒸汽。它的力量不可低估,可以带动一列长长的火车前行。站在尾车的栏杆上,视野十分开阔,一路上,铁道两旁的树木,房屋,花草,牛羊,像一幅一幅巨大的画卷,在我眼前铺排开来,心中有一种说不出的兴奋和喜悦。到了南平,车子停下了,那位女孩下了车,车长站在栏杆上,目送着她,直到她的身影消失在围墙的转角处。
刘车长看了一下手表,可能发现停留的时间不多了,便冲下栏杆,在不远处拉来一条水管,往尾车的顶上喷洒,车顶上立即冒出一股股热烟,水珠从尾车的顶上四面八方地向下流淌,我们站在尾车里,感觉春雨发了,在滴滴答答地滋润着万物。
刘车长给尾车降了一阵温后,扔掉水管,回到尾车里,用毛巾擦去身上的汗珠,又躺在草席上,闭上双眼,本想魂牵梦绕地再睡一觉,可他又惦记着西瓜没吃。于是侧身,用刀子把西瓜挖了个洞,向洞里倒了半包白糖。用勺子伸进去搅拌了一番。插入一根吸管,吸了一口,笑着说,味道太好了。
车子快出发时,又上来一位女孩,胸前抱着一个布娃娃,她正想把我当车长时,我指了一下刘车长,她转身对他说,师傅,我到福州去一下,多少钱啊?刘车长在她全身上下扫视了一遍,女孩不算漂亮,但轮廓分明,气质出众。刘车长挥了挥手说,不要钱的,你随便坐。女孩把握在手中的钱塞进了布娃娃的衣兜里,她没有坐,斜着身子,靠在一根柱子上,双眼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一只纤细的手,不停地抚摸着胸前的布娃娃。
车子出发时,刘车长仿佛记起了什么,翻了个身,想爬起来,随即又打消了这个念头。他从口袋里,摸出一面绿旗和一个写着“列车长”字样的袖套,递给我说,戴上袖套,出去挥一下绿旗。恍然间,我像范进中了举人一样,先伸出舌头一愣,随后举着绿旗,像皮球一样在原地跳了几下,大喜过望的我,差点成了范进——疯了。我由一个普通的民工,摇身一变成了火车上的列车长,怎不让人惊奇,让人兴奋?
刚刚起步的列车,像蜗牛一样,缓缓地向前爬行。我的想法很简单,作为车长,我要有一个好的形象,要给别人留下一个好的印象。我用别针把袖套固定在手臂上,倒了一点矿泉水在手心,抹在头发上,用五指梳了梳。我后悔自己没有买一根红色的领带,挂在脖子上,然后挺胸,抬头,那就是一个真正的车长了。
列车爬行了几十米后,开始提速了,刘师傅催促我说,快去快去。我拿着绿旗快步走上尾车的走廊,我伏在栏杆上,四下张望,没看见哪儿有人。车子缓缓前进的同时,一个身影从阳光中跳入了我的视野,他是站台上的一位执勤的列车员,离我约二十米远,他毕恭毕敬地站在一面太阳伞下,向我也向我所在的列车挥动着一面绿旗。他的动作优美,绿旗迎风招展,在空中翻飞,像一只代表平安的鸽子。
此刻,我感到手中的旗帜,有着沉甸甸的分量。我挺起胸膛,忙着把绿旗伸出去,笨拙地在空中画着弧线。那位列车员不认识我,以为我是新调来的,还伸出手来向我挥了挥,直到车子越去越远。
那是一种庄严神圣的送别,他代表的不仅仅是他自己,还有国家和人民的重托,以及本车站的祝福,送别这列火车平安地远去。当然,我也一样,感受到的不止一人的真情,而是整个民族,整个国家的期望和一片深情。
就那一次,我几乎爱上了这份工作,我站在栏杆上沉浸在快乐和喜悦的氛围中。刘车长拖长声音呼喊,小伙子,快进来。我转身走进去,刘车长说,你怎么不进来啊?我问怎么了。他按着滚动的西瓜说,你挥一下旗帜就要进来,别人认不得你。我说,他会以为是新调来的车长嘛。新调来的话,他们是知道的。
刘车长身体较胖,躺在那儿,实在不想起来。每次从站上出发时,他都让我去挥动绿旗。路过第三个车站时,那位列车员向我挥动绿旗,可能也是因为陌生的面孔,他用手遮在额头,躬着腰想仔细地辨认一下我的真伪,火车嗖嗖地过去了,不知他看清楚没有。
到了第四个车站时,那位列员向我挥动绿旗的同时,张大嘴跳起来喊,老刘,老刘。我不是老刘,没好意思回答他,可能他和刘车长是熟人,想打个招呼或说一句什么话。
几个车站下来,我挥绿旗的动作也就得心应手,十分自然了,我多想自己从今往后,就干这份工作,那该多好!离福州还有两三个站时,出现了一点意外。列车在一个车站停了下来,作为货运列车,临时停车的时间是不固定的,有长有短。同行的黄豆说,天太热了,我们下去买个冰棍。
黄豆为了显示自己是车长,一把夺过我手中的绿旗下了车。他把绿旗卷起来,握在手中,大半截露在外面,生怕别人没看见一样,走路也神气多了。就像刚有手机那时,买得起手机的人,就会在腰间挂个手机盒子,故意把衣衫扎在皮带里面,显示自己的身份。果然,一路上的人,都会对黄豆多看几眼。黄豆呵呵地笑着说,你看怎么样,我瞟了他一眼才发现,他的裤子拉链敞开着的。
转了个弯,买个冰棍吃下去,心中凉悠悠的,黄豆吃完后,回味无穷,伸出舌头把嘴角上的水滴一一舔了回去。张大嘴说,好安逸哦。我说,赶快走,说不定火车走了。我们回到站上时,火车如人间蒸发,果然没有了影踪,整个车站空空如也。黄豆大惊失色,一下子瘫软在轨道上。我向铁轨上奔跑了一阵,焦急地向前张望,无限延伸的轨道,像在述说着一个千年的秘密。
我这才知道,当车长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像我们这样,擅自离开工作岗位,一天也干不满,就会被上级开除。
这时,阳光躲进了云层,天空乌黑一片,眼看要下大雨,我们跳过铁轨,在一间小屋下躲起来。大滴大滴的雨珠,像筛豆子一样落下来,砸在地上噼噼啪啪直响,发烫的轨道上冒出一缕缕热烟。十分钟后,雨停了,阳光重新照耀大地,那情那景,让我想起了王勃在《滕王阁序》的一句诗:落霞与孤骛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
黄豆把旗帜还给我,说,怎么办,我们怎么办?我抽掉了旗帜上的小竹竿,小心翼翼地将旗帜折叠起来,放在衣兜里,用手紧紧地攥着,生怕它会飞走了,远离了我。
从那之后,我再也没机会遇到刘车长,也没机会将那面绿旗归还给他。多年过去了,那面象征着平安、和谐,一路顺风的绿旗,连同我当车长的记忆,一直深埋在心底。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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