阅读悦读丨黄小军《关于学校那些事》(散文)

阅读悦读丨张胜兵《乡村人物——泽西》(散文)

文/黄小军

【作者简介】黄小军,中学高级教师,先后在《中国青年报》《中国商报》《光明日报》《中国文学》《羊城晚报》《新民晚报》《江西日报》《北京日报》《星火》《文学月刊》等中央及省部级报刊,刊发各类文学作品超过四十万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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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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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学校的深度

2015年的8月27号,新学年报到的第一天,我走进德兴二中的新校区:三幢簇新而鹅黄的六层大楼,之间用回廊连接在了一起,还有移栽来的大树,尚未抽芽,还有草坪,尚未嫩绿,还有组成了一道道矮墙的灌木,如同码得整整齐齐的小诗,还有,当我举头,那闲散的白云,那辽阔的很深很深的天空。不知怎么,我突然想起居里夫人写给她学生的一段文字:我们不得不饮食、睡眠、游玩、恋爱,也就是说,我们不得不接触生活中最甜蜜的事情,不过我们必须不屈服于这些事物,我们所以学习,我们所以知道我们身体之外还有个更让我们幸福的广大世界。

我于是想起了自己读过的小学。我的小学座落在一个叫女儿田的村子的坡地上,背后据说是当年闹过方志敏红十军的山,山下是大块大块连成一片的农田。学校没有围墙,出早工的时候,挽着裤管的,扛着各式农具的人们,总从我们那幢仅有的,低矮的平房前,远远走过,的确是远远走过,不惜绕点道,甚至有时踩在水洼里。而且他们原本喧哗,一旦走近,便静默了。如今想来,他们其实把学校看成了一个很干净,很神圣的地方,其必须庄严的程度,有如面对摆放着他们祖宗灵位的祠堂。

尽管如此,既便是这样一所简陋的乡村小学,如今回想,一张张的小桌,一条条的长凳,一扇扇的窗子,窗框还总是老掉下来,我们在这里顽皮过,闹过,用毛毛虫吓过我们喜欢的女孩,也安安静静地听话过,被老师们打过手掌,也拎过耳朵。但回荡在那时的声音的确消失了,景象没有了,孔融还在让梨吗,王二小还在山坡上放羊吗,那些小桌和条凳,也烂掉了吧,没有了吧。其实都没有了,斗转星移,月圆月缺,几度秋风沉又起了。可仔细想想,其实我们离孔夫子的时代也不远,我们的先生一样是传道、授业、解惑。

当年我的同学中,有几个是品着咖啡作学问了,作官的也有几个。有一次,当时我还在外地的一所私校任教,突然接到一个电话,说是他们得到消息,我们早年间读书的那所学校被撤并了,就要推了,建一个小区。说来神奇,多年来许多不知归处的同学,那天都赶到现场了。大树倒了,草坪辗碎了,然后房子轰然一声就烟尘飞扬了。大家都憋着,表情漠然,大家都老了,好看的女同学都胖得象一群糟糕的老奶奶了,有的还含着泪,生命中的一块地方,就躺在这里了。

早好些年前,看到过一幅“希望工程”的宣传画:女孩大大的眼睛。当时我就想,我被震撼了,被洞穿了,被打倒了。我不能够想象,一个生命被捆绑在一个黑屋子里,是一种怎样的感觉,尤其当我们的世界很大,白云在屋子的上方悠悠飘着的时候。如果说生命中有什么是与生俱来的,有什么能够赋予肉体和灵魂一些意义,有什么能让我们感到我们真的在长大,在成熟,有一些念想,懂得爱与痛,让呼吸如同一朵鲜花一样盛开,的确,这一切的源头都飘在书上,芬芳在教室里。

前苏联有位叫苏霍姆林斯基的教育家有过这样一个故事:他所任教的班上有一个不算漂亮的女孩,同学们都不爱和她玩,她很孤独和郁闷,总自卑地低着头。他看在眼里,私下做了很多工作,要求大家尽量看到她漂亮的地方,象和漂亮女孩一样和她交朋友。渐渐地,几年以后,这个女孩开朗了,自信了,笑多了,不知不觉真变漂亮了。这个故事,我反复读过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感动,校园里,读书岁月里,总有很多诸如此类干净而明亮的小情节,童话般温存于我们情感深处。如果我们能珍爱这段日子,而且细品的话,小草在这些日子里冒头,而且扭着身子。

噏忽几十年,人生一甲子,从读书到教书,我的人生一直在校园里走着,而且就要走到头了。对于我的生命来说,平凡而感动,悠远而宁静,岁月苍茫而知识无涯,而大爱无涯,而润物细无声的人生旷昧,也无涯。如果说我的这一辈子还算有点成就的话,我的平和安静,我对教鞭的执着,我让我的岁月些许有了回味。我想说,一切文明源于教育,缘于教育,包括我一切懊恼着的琐碎,这大概就是学校的深度吧。

2,怀想一群消逝了的乡村代课老师

两年前,我经过一座墓地,里面躺着的是给我启蒙的李秋蓝老师。说来惭愧,我的李秋蓝老师几乎可以说死于家暴,因为她生养了五个都是女儿,没为婆家生一个儿子。尽管她只是一个村办小学的代课老师,但我早年所认识的字,几乎都是她教的。她还让我学会画人,画太阳,她还对我们说过渔夫和金鱼的故事,她说呀:人不能太贪心。

我现在几乎回忆不出她的样子,只觉得个子是极小的,说话的声音也极小的,要不是她说话时两个眼使劲看你,我真怀疑她是自己一个人嘀嘀咕咕。说来奇怪,这么多年了,我总能想起她嘀嘀咕咕的样子,虽说我实在记不起她的脸,只是隐约觉得象邻家姐姐,不象邻家妈妈。

后来的许许多多年,我经历过了许许多多各种各样的老师。走在人群中的他们,大多太普通。其中有一个老师,他的爱人常去镇上卖菜,闲时他也帮着卖,和人讨价还价。但我所知道的江姐故事,最早就是从他那听来的。一个经常还要下田的男人,讲的时候居然还流了泪。

就是这样的一群老师,有的或许还有几分市井和邋蹋,有的则又有可能太随意。但只要往课堂上一站,和他们的学生在一起,你就会感到他们总是干干净净,从不会乱穿衣服,不会卷着不干净的裤腿,也不会赤着带泥的脚,尽管可能就在几分钟前,为了踩了他家菜地的牛,他刚和人吵过。

他们说话,或者乡音很重。如今想来,诚然不规范,而且可笑,但在我们当年,竟然是那么有趣和生动。也有时,总感觉他们突然一本正经起来的样子有些憨,怪怪地,可怎么说呢,他们的确是一群可以被孩子们信赖的,有着温暧人性和泥巴味的,男人或女人。

后来我大了,进城了,所进的学校,和所见过的老师,不少西装革履而风度翩翩的,他们的学问和谈吐,着实让我叹服。但奇怪的是,我反而更怀念从前村里和乡里的那些泥腿杆子的先生们。由于视野和知识的局限,或者也包括能力吧,但他们给了我质朴,懂得土地是深厚的,老牛是勤恳而有历史的。

可是现如今他们都在哪呢?他们中有些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后来没被国家收编,好象只是按教龄给了些补贴,委屈了好一阵后,就又下田去了,没有了田之后,进城搬砖当小工去了,踩三轮车去了,这是我后来知道的。有的,或许不在了吧。

从前我读书的地方,如今已经被开发为一片高档住宅小区了。很少有人知道这里曾经是一所乡村学校。但我每当走过,心中总固执起一份酸楚,一种伤怀。有什么拚命在心底感动。至少对于我来说,对于我们的那一大群为数不少的同学们来说,人生的第一缕光芒,在这里曾经的窗上和门上,在我们从前的脸庞上,幸福地跳跃过,我们用童年和童心感受过了。

为此,我曾经设想在路上的某个地方和我的班主任,如今的三轮车夫邂逅,想向他鞠躬,只是不知他是否忘了老师岁月。

3、写在就要告别粉笔生涯的日子里

人老了,爱在中午懒洋洋眯着眼坐在校门口处的一张大椅上晒太阳。很喜欢恍惚中孩子们从我身边走过的感觉。走过的孩子通常是嬉笑打闹着的,可我的心中却一片平和,平和得仿佛象是我这一辈子都很安静很安静的人生,而我还特别地享受,在这种享受中,一个小老师变成小老头了。真说不清这一辈子是我扶着这些孩子们在走路,还是他们把我引进了一个小鸟和蝴蝶飘飞的地方,让我的人生有趣着,快活着。当他们一声声老师唤着,一个个礼貌笑着,有的还鞠躬着,所有的俗念啦,小吃亏啦,菜场的小萝卜,小白菜涨没涨价啦,通通都忘得干干净净了。

年轻的时候,有时也烦过。碰到有些孩子特别调皮,有时也动摇。看着一些和自己一般大的人,诸如一些老同学啦,他们老在一些咖啡屋啦、茶室啦,谈生意或聊天之类的,我也曾动过一些别的想法,这辈子值吗?可现在不这么想了。我很享受每一个安静的日子,或者有雨或者没雨,或者我正想打个瞌睡,突然就有个遥遥远远的陌生电话打进来,软软的一声:老师好,你现在过得还好吗,我们想你。顿然就会感动个半天,激动个半天。为师为尊,桃李天下,我觉得这是我这一生最大的财富。斗室区区,有书一厨,更兼有人天涯海角地惦着,偶尔也会飞来张祝福的卡片,足矣。

可随着我的年岁渐老,真害怕,害怕我就要离开这些孩子,不得不退休了。我想啊,要是某一天我走了,孤零零地走了,身边不再有孩子了,我的拉得老长老长的孤零零的影子旁边,没有了孩子这个偏旁了,我还算是个字吗,我还能干什么呢,我的世界还完整吗。想到这,我想起了我的某位年轻的女同事对我的一次不无幽默的调侃,她说校园里绝佳的一道风景就是一个老头和几个如花的女孩站在一起。哈哈,我当然知道这位女同事的本意是要说一个糟老头和几个如花的女孩的。但的确,我差不多已经是个糟老头了。我对孩子们有了太多的依恋,总想和他们或她们多呆上一会。我也很享受站在高高的讲台上,给孩子们描述天是蓝的,人类的历史很久远很久远。可当我的目光从他们的脸上扫过,有时我其实最想说的是:孩子们,你们真好,你们真年轻。

这一辈子教过多少孩子,我是数也数不清了。还有好些,我教过了爸爸,妈妈,后来又教他们的孩子。几十年来,一茬一茬的孩子一如既往地爱我,我也一如既往地爱着他们。如果说我这一生真的只是波澜不惊,连点小浪花都不曾有过,其实我是惬意的,满足的。我在我生命的最好的年华里,守在一代又一代孩子们的梦的边上,梦的窗前,或梦的门口。伴着一些小风吹过,一些小草绿过,一些小花开过。我是这个世界上最了不起的父亲,拥有过最多的孩子:男孩们,女孩们,然后把他们都培养成了公民。

或许,今生不悔了吧。

注: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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