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地模:好大的风(六)|小说

《阅读悦读》首届大赛(小说)征文启事

文/冯地模

【作者简介】冯地模,中国散文学会会员、重庆市作协、美协、电视协会会员,重庆文学院创作员。20多年来在《红岩》《四川文学》《中国铁路文学》等刊发中短篇小说、各类文章计80万字。前后有诗集《老鹰岩》、短篇小说集《朱鹮是一种鸟》、中短篇小说集《黑雪》等出版。

【本文由作者授权发布】

十一、岁月悠悠

就这个早晨,卢队长娘子去水塘洗菜,发现了一具血肉模糊的无头尸体,吓得她扔了撮箕,凄厉尖叫着声音拔腿就逃,山猪一样风快。惊人的发现片刻传遍公社大队,大队来人督促卢队长派人打捞,尸体认不出是谁已经面目全非,想来正碰上一大群食人鱼饥饿,专门消耗丰美的肌肉软组织部分。不会是外来的念经和尚吧。围观的群众看不出个所以然正待散去,只见莫来叼着烟斜披着衣踱步过来观察一遭,翻着眼白嘿嘿地笑,有啥子看头,是知青莫去,他兄弟。晚上发烧睡不着觉吵着下塘游泳,不嫌水冷,拦都拦不住往死里奔,活像鬼儿子牵了手似的,这不,淹死毬了。他望了一回,打了哈欠说瞌睡没有睡醒,反正有人安埋,自己回去再睡一阵回笼瞌睡,翘脚甩手地走了。卢队长叫:“你莫要走哇,真是你兄弟么。”

莫来笑:“吓我,他牛高马大的会死?还说要狠起一杀猪刀捅死我呢,等着杀了我他好有名额招工回城,公社说的唯一一个名额,我倦了厌了讲给你们吧,莫去要也行,殊不知在水里当了龙王爷上门女婿。”莫来回屋,閂紧门呼呼安睡成死猪,直到午后慢慢醒转想起所有一切,才感觉莫去没有了祸事非小,穿了衣服拔腿便逃跑。

樊素季从另一条路回城,发生的事情完全不知道。午后,公社场镇有知青见莫来提着包下河喊渡船,对某认识的知青说,区里通知他开生产劳模表彰会,十天半月,啥时间能回来都不知道。他神魂颠倒脚步走得缓慢,两眼空茫前望,像一个十足的酒醉汉子,没人再敢拦他。晚上,区里的人带民兵来看现场验尸,问莫知青莫来去哪儿了。队长摇脑壳,还是队长娘子细心瞧见门上的将军锁和旁边纸条:我不该来他偏去,莫莫莫,错错错。杀人者是姓樊的女教师,阴魂不散先代她讨还血债我再结总账。

叫勘案的人费了好久的思量。只有找到逃亡知青莫来再说。于是发下搜捕通告,四处寻访捉拿而不得。

莫来归队是在半月之后,听人说,手里还提着那包,胁下夹着一只肥白母鸡,平平静静地开锁进屋,吓了院子外面队上的人一跳。他到门口杀鸡,鸡血溅了他一颈一脸也不洗,揪净鸡毛,也不开肠破肚,放在锅里烧柴火清炖,又焖了些白米干饭.自个儿胡吞乱嚼。怪,那只叫地主的黑犬也出现了,呜呜地进屋,他又扔了些骨头和肉给地主食,一起畅快淋漓热汗裹背。春后太阳偏好,中午收了工生产队人都远远地望,不敢去招惹,他反而捧了碗走上田坎路去院子问队长娘子:“这鸡太油肥腻,给抓点咸菜爽口。”

队长娘子胆大,扯了一大根萝卜递给莫来:“这些天你都去哪儿了?有人逮你讲是你整死了兄弟莫去。"

“水桶山。路远,有人叫我上个坟,我总找不到地方。”

“你爹还是你妈?"

“我爱人,一个女的,教书匠。”

“一个人?"

“莫去也一路。”又说,“吹着笛呢,《梁王经》《道士卷》你们晓得。”

队长娘子后来讲,莫来的样子可怕,完全是一张死人白眉白眼嘴脸,跟布告上完全相同,怕三魂七魄早走了,以后枪毙的只是具空壳,讲话也颠三倒四不成样子,真是该死。一尺布,尚可缝,兄弟二人不相容。

莫来回屋,脱去了短衫和鞋煮饭熬肉,光着上身喝汤,声音响得出奇,他又给碗装了满满的米饭正狼吞虎咽,县公安大队的人持枪上膛堵在了门口。带头的人就是过去的武装部长肖大炮。“早晓得有这么一天,我等呢。”莫来说。

肖大炮喝了声“绑!”有人蜂拥趋前。

莫来笑:“不见我吃饭?阎王也不收饿死鬼,算了你们等不及还是早跟你们去,我正想县城走一趟呢。”肖部长挥手,公安人员屏住气等他吃尽碗里最后口饭,待他抒腰伸背喉咙打了一串饱嗝下面释放几个臭屁穿上衣衫,自己伸出双腕,扑上去横七竖八缠上麻绳,绑粽子样牢实。

莫来喘气说:“你们绑法不全对,应在背心系个活结,绳头穿上去一提,省事方便还结实。”结果,莫来挨了民兵枪托几个耳巴子。

“肖大,我日你妈。”他骂,“熟人熟事的,招呼几个狗日轻点。”

“日你妈,莫来。”

“你想公报私仇?"

肖大炮骂:“杀人犯,打你杀你都活该,想不到磨尾岗又出了一个柳青皮,莫去再差也是你亲亲兄弟啊。”

莫来吼:“我不是主要杀人犯,还有一个人呢。”

卢队长问:“哪个?"

“姓樊,是个女的,信不信?"

肖大炮吼:“还在鬼扯乱说抓屎糊脸,查来查去就是你小子,平常装得像案台的鸡脚神,一个炸雷劈现出了原形,人家姓樊的知青没有惹你。”黑犬地主围着肖大炮咬,被踢了个滚儿,嗷熬哀嚎落荒而去,生产队的小孩又扔了一阵土坷垃,不见踪影才算。后来地主又围着新埋不久的莫去坟吼叫好久,用爪子刨泥土,被大队书记用火枪打死,扔在粪池里沤成了肥料。

不久,就在区上和公社场镇看见枪毙莫来的告示,与几个别的死囚一起,名字上判了浓重的红勾。还有照片,莫来低了半个头,头皮贼亮,鼻子鹰隼,浓重的眉底又翻出半只白眼,惊讶地盯人,那时他被关在城里的监狱。

一月之后,枪毙那天下午下着雨,又破天荒那么大的风,他和一些死囚五花大绑,被部队当兵的汽车押着在城里游街,再送往城外大河堤执行。张和友说,他可是跟着车跑了大半个城,找机会最后跟他说几句话,白白淋了一身雨水,他一句话也没说上。他不懂,死囚也不能让说话的,能说话谁知这些亡命徒乱嚷反宣传些什么?许多没有回城的知青都去了,早早等在刑场上,看闹热稀奇。那个叫大河堤的地方是宽大枯寂的鹅卵石河滩,一向为处决人犯的地方,解放后清匪反霸那次绑了几十条人跪成一排用机关枪打呢,有顽固分子昂脑壳破口大骂,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枪子无情还是叫脑壳开瓢嘴筒子啃沙吃土,到现在怕早已不止二十年了吧。现在枪毙的恶徒是不是那些家伙投胎转世,不一定呢。

卡车呜呜开拢,人群劈开条路,人犯在车上被撅着头掀下来,底下还有脚镣,脖子上挂着块木牌书有墨写的名字。走了一段路,都被踢跪在沙土上,已经有人犯摊软成烂泥,只有莫来想抬头,劈脸挨到枪托,他一下低垂脑袋。穿制服的人莽声念了一阵布告内容,人声嘈杂鼎沸耳朵一点儿听不见,开了锅似的,群众潮水一样簇拥着涨前又退,又有军人的呵斥怒吼。看清了的人讲,人群中一个白衣的年轻女子飞快挤了前去,捧上几个热腾腾的用报纸包着的出屉包子,拦也拦不住她。她跌扑一跤,爬起来包子没有掉,押送的人不允,知青们七嘴八舌喊实行革命的人道主义吃饱了再枪毙,才将包子塞在犯人嘴边。莫来目光炯炯,狗一样刁着包子狠劲咽,东拖西拖,鼓腮挺肚,黑眉直竖眼球凸出,热油溢流了满胸满脖子,才有人看见他脖颈被勒紧了麻绳子。
“你真的该死,该死了。”白衣女子说,“莫来,你知不知道,我临走之前给莫去碗里放了安眠药,他天没亮就到我房里来找水喝,否则你弄不死他。”白衣女子轻轻还说。
“好了,你回冥城了,满意知足了吧?听说知青迟早全部返回城市。”白衣女子流泪,莫来已经低头无话。

雨点正大,风也吼吼地来势猛烈,草沙发黑,河水冒起白烟,知青们不耐烦了准备鸟兽散去,行刑人才在莫来背后瞄准了打枪,轰响中擦掉一只耳朵溅开飞落,他回头张望,疑惧而狰狞,跪下的腿挣扎起一只,枪手年轻微有些惊慌,又放了一响打中肩脚,还是旁边年纪大一点的组长火了,拔出套里手枪大步抵了上去,朝背心打了几颗子弹,莫来才晃晃栽下,瞪着圆大而凶狠眼珠子直到凝固没有生气。喂包子的白衣女子是樊素季无疑。看热闹的知青齐声集体叫了声好,豪气十足,为众位挣够了脸面。张和友将前前后后情况告诉了莫校长,莫校长惊讶,后流了些眼泪骂:“该死的东西,不接受大人的教育,下农村又不好好干活,犯了国法正该自作自受,谁也替不了他。我没有这两个孽种,他们也不姓莫,眼不见心不烦,休再提起这些敲沙罐塞炮眼儿的东西。”

十二、皆大欢喜

莫家两兄弟死后,樊素季回磨尾岗生产队住了一段时间,干了些日子的农活,日子更加显得漫长冷清,她又莫名其妙失心疯过一段时间,公社群众见生产大队的人绑了她在椅子上抬进城医院看病,卢队长欢欢喜喜走在后面。有人问:“队长,上面是你闺女还是怀身大肚子的儿媳妇?"

卢队长玩笑回答:“是你老娘,不长狗日眼睛。我们是回城兜风玩耍咯。”

这时,樊素季才会高兴,哼哼山歌,让人绑着绳子抬着下山赶汽车。天已经热了,走路的人都冒汗只有她喊冷,要穿夹衣棉袄,说听没听见好大的风,风吼吼地夹着雨雪得走快一点,只是莫去在磨尾岗没有人煮饭洗衣服。“我们永远不回来了?”她总是这么讯问。

卢队长一本正经:“不回来了,还回来搓毬啊,知识青年都调回城了,填了表大队公社区盖了公章,红红的一坨几关火哟,该去学校教娃儿读书,你字墨文化很高不是?"

樊素季得意:“我不当教二老子,莫去莫来都叫我姐姐女老师催走了,再也找不到他们了。”

“你愿干啥就干啥”。

樊素季说:“当官儿,我做干部。”

卢队长感觉心里憋得难受,喉管一热唱起了年轻时候的老山歌:
这山望着哟那山高,
山高水远路迢迢,
有心望看妹儿的花花轿,
花轿风吹去换孝袍。
有朝一日我死了,

死了埋进坟堆堆,

三十三天醒转来,
变一只麻雀你可知晓?
几月后,樊素季病情有所好转,办了病退手续回城,在一个民办街道厂工作。疯症已经见好痊愈。只有磨尾岗卢队长有时进城看看她。有人提起莫去莫来的事儿,她显然恍惚健忘,大约真是记不得了,只是痴傻迷迷地笑,身体有些雍胖而美丽:“是哪一年了?”她裹紧了自己一身厚重的衣裳。怀孕的身子已经快瓜熟蒂落。

(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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