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振华:那悠悠的棒槌声|散文
文/常振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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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心河堤。两间泥土房。母亲就着昏暗的灯光,整理手摇纺线车。
昨天上午,邻村李二叔送来四袋白白的上好棉花,央求父亲弹四床棉被,他小女儿要出嫁了,不能没有嫁妆。
父亲坐在泥房门槛上,抽着纸烟,一声不吭望着李二叔。不是父亲不想挣,马上年关了,左邻右舍,腊鱼腊肉,香气飘飘。他家破败的橱柜中,除了几只破碗还是几只破碗。母亲望着父亲,连忙接过李二叔的编织袋,“您给个期限吧,我们自是不敢耽误。”母亲说。
母亲也无可奈何,本来今年年成还不错,粮食,玉米,土豆都够吃,还存了好几百元钱,年初家里饲养的两头小猪崽也长到二百多斤,母亲做梦都笑着。
不趁想,真是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褔。父亲的大侄子和朋友外出打猎,误伤了朋友,抢救不及时,一命归天。一下子天塌了。
因为过失伤人致死,堂哥本该坐牢多年,还不是父亲东挪西凑,主动赔偿,取得死者家属谅解,才蹲了半年牢狱就重获自由。父亲却因此得罪了母亲,得罪了自己的四个儿女。我那时尚小,半夜听见母亲的哭泣,“你倒好,什么都给了,你让我们娘儿几个怎么活?”母亲声音中充满着绝望。
父亲低声吼道:“做人得讲良心,你忘了,我们家平时吃大侄子送的兔啊鱼啊獾猪啊獾狗啊还少吗?”
天已微亮,睡醒的父亲匆匆洗漱完毕,揭开土灶锅,就着温水咽下两个尚有余热的红薯后,搭起矮梯,从阁楼上取下沾满灰尘的家伙什:桑木长弯弓,牛纸腰带,实圆木按压扳,葫芦似的榔槌头,又从枕头下面摸出塑料袋包着的上好弦线,结实套在弯弓上,然后一股脑儿搬到大哥二哥公用的堂厅,固定好四条大板凳,卸下两扇大门板,置于凳上,垫高整平,蹲下身子眯眼瞧瞧是否完全平顺。一转身,取来母亲早已晒好的棉花倒在门板上,扎好腰带,戴上口罩和小毡帽,套上长弯弓,手指弹试测量弦线松驰,左手紧紧抓着长弯弓支架,右手执棒棒槌,咣噹咣噹有节律地捣鼓起来。堂厅絮花飞舞,父亲眉毛白了,毡帽白了,满厅都白了。十多斤的棉花变成了一块蓬松的长方形的海绵宝宝。半天功夫,父亲累了,取下弯弓,放下棒槌,走到户外,咳嗽起来,竟然有血,他知道自己干不动了,可一想到李二叔祈求的眼神,心软了,谁不是孩儿他爹哟?他还得继续。
母亲取来熬夜纺好的网线绽子,白的一个,红的一个,搁于地上,卸下一半剪刀钉在大哥房门边上,红的一头,白的一头,捻在一起,穿过剪刀孔,递给父亲。父亲换了根细细的扁扁的弹性极好的竹撑杆,杆顶留有小孔,父亲便从小孔伸过线头,右手接着,配合母亲,一来一往,竹竿划出一道道弧线,横的,竖的,轻轻地落在棉絮面上,错落有致,整一面的网线,一蹴而就,一气呵成,横平竖直,煞是好看。
临了,父亲不忘用红白相间的纱线,摆上一个大“囍”字以示吉祥。
接下来的功夫,就看实圆木按压板的了。千万别小瞧这关节,往往事半功倍,不然前功尽弃。讲究用力均衡,平稳有序,不急不躁,为了平实整顺,父亲有时半跪在按压板上,甚至赤脚站在按压板上一点接一点生怕漏掉按压,大冬天的,后背直冒热气,这活,看则好玩,实则累人。此经一番侍弄,海绵宝宝打磨成了白白的大柿饼。完成一床棉被,此处才算一半,还得整面翻过来,重复上面工序,才是全部竣工。
四天过后,李二叔如期而至,乘兴而归。
父亲了了最后心愿,他老了,再也干不动了。咳嗽一天比一天厉害,拗不过母亲,上乡医院一查,肺部积水。手术回来,母亲把那些伴随父亲几十年的弹棉花家伙什藏了起来,不知所终。
不见父亲五年了,最不能忘记的是那悠悠的有节律的棒槌声。棒槌一锤一锤,赶走了我们兄妹四人的严寒和饥饿,带走了父亲的青春年华,送来了人间如山的父爱。父亲不善言辞,甚至有些木讷,但当我走进家门,看到父亲坐在小竹凳子上把玩着唯一没有被母亲丢弃的丝弦时,眼眶不禁有些湿润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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