韩依依:苦荞花|散文
文/韩依依
【作者简介】韩依依 ,中学语文教师,躬耕教坛数十载。皇皇数载,过于苍白,惟教学之余,寄情于阅读,而阅读也给予我愉悦与快乐。浅酌低唱、喁喁低语,竟也流淌出条条情感小溪。人有所往,心有所向,汉文字的魅力,吸引我想做一名写好字的教书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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家乡山美水柔。那里小桥流水,芳草茵茵;那里山花烂漫,溪水涧涧;那里青树翠蔓,蒙络摇缀;那里……最诱人的莫过漫山遍野的白花花的苦荞花了。
“漫漫荞麦花,如雪覆平野。”金秋时节,梁梁垴垴、沟沟岔岔的荞麦花在微风中轻歌曼舞,摇曵生姿。花下无数蜜蜂在嗡嗡嘤嘤,花丛对对蝴蝶舞姿翩跹。田野里,小女孩快活地跑来跑去,像极一只活泼可爱的小羊羔。坐在地埂边的爷爷,嘴里含一杆长长烟袋眯着眼睛,目光跟随小孙女的背影,直至小小的身影消失于一片花海。
秋风中摇曵着的荞麦花,是庄稼人的希望之花。
爷爷的荞麦花,绚丽而温暖。连山风也会放慢脚步,溜进花丛飘来荡去,偶尔带上几片花瓣,捎上几粒花粉,还有那满身的淡淡花香,才悠哉乐哉飞向远方。
“爷爷……”小女娃脆生生的声音在山野里显得更加的嘹亮,悦耳。爷爷听见孙女的声音,四下里寻找。一扭头,孙女已一蹦一跳地趴在自己背头。祖孙相视开笑靥。
……
土豆是山里人家的主食,荞麦也是山里人主食。“千里还经赤地连,老农作苦也堪怜。来牟不复歌丰岁,荞麦犹能救歉年。山色浅深秋泼黛,田毛上下晓披绵。天公莫遣霜如雪,赤子嗷嗷要解悬。”因为,苦荞麦适应性强,耐旱耐寒,就是生长在气候寒冷或土壤贫瘠的土地上,也照长不误。所以,即使遇上歉年农作物歉收,有把荞麦面心里就踏实。
最后一筐土豆背回家后,爷爷就准备去村南的南沟种荞麦了。
地不是现成的。每年都得重修整平,因为这些荒地是爷爷在山涧沟壑拾来的。只要爷爷一去南沟,七八岁的我像跟屁虫一样跟在爷爷屁股后。和爷爷一起去南沟种荞麦算是童年生活中一件幸福的事了。我像一头撒欢的小羊,蹦来蹦去,口里哼着奶奶常唱的小曲:“小小的灯儿暗幽幽,丈夫打仗把我丢,缝好棉衣就送前线,不悲不伤俺也不愁……”
小时候,家里别的不多,妹妹不少。父母生下哥哥后,接二连三生了我们四个女儿。七八十年代的农村人家养这么多孩子的确让我们的父母焦头烂额。好在,山里孩子好养活,不讲究吃不讲究穿。兀须吃饱穿暖,照样一个个的长大。但,即便是这样,七八口人的一日三餐——煮一大锅土豆,也着实够母亲忙活的了。况且母亲还时不时地操心着地里的活儿。
五岁时,我就能帮着母亲做些简单的家务和照料妹妹们了。现在也说不清,她们之与我是妹妹,还是女儿。或许亦如《红楼梦》中的贾元春,“她在宝玉三四岁时,就已教他读书识字,虽为姐弟,有如母子”。
年轻的母亲太要强。她那颗要强的心可要比身体健壮多了。正如《大学》里面讲的“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因为,就是邻里一棵长势稍好的大白菜,母亲看了也很不舒服。
年轻的父母,脾气暴躁了些。或许是孩子多压力大,或许本来他们的脾气就不好。现在看来,应该是属后一种情况吧。
母亲一下地,妹妹就留给我。因为力气小,抱不动妹妹。母亲就把一条一缕的布条,接起来,给我做成一条背带。这样,妹妹整天就绑在我的背上,我们就像一对连体婴儿,形影不离。
庄户人家很少有农闲时候,母亲当然更不会闲下来的。
荞麦扬花之时,母亲要忙着拔地里的草。
那天,母亲下地后,我背上三妹,拉上二妹(小妹尚没出生)出去玩耍。姐妹三人,兴兴头头走出院子,拐过猪圈,来到老槐树下。
老槐树下是我童年的百草园。
当街那棵老槐树有一千多年历史了。它的根部盘根错节,裸露在地面。这些相互缠绕的根也就成了一个天然大木坨,人坐在上边,真是舒坦。老槐树枝叶稠密,参差披拂;树林阴翳,绿得滂沱。夏天的中午,炽热的阳光被大树过滤一遍,大树底下透出一股清凉。树上小麻雀在枝间跳来跳去,叽叽喳喳,偶尔也会有一二声喜鹊掠过树头的声音。一来到大树底下,妹妹们就会很兴奋。就连平时轻易不说话的二妹妹,也会舞着小手欢呼雀跃。姊妹三在大槐树下爬上爬下,爬进爬出。由于生长年代久,大树底部长有好几个大大小小的树洞。这几个树洞给我们的童年带来了无穷无尽的乐趣。我背着三妹,带着二妹从大洞钻进,小洞钻出;又从小洞钻进,大洞钻出,玩得不亦乐乎。偶尔也会磕碰一下三妹,或是二妹擦破点皮。但在高兴之时,她们也只是象征性地哭喊三二声。我不担心,因为,父母不在跟前,她们反而听话,好带得多。
时间一长,背着妹妹,脊背就会发酸。我得时不时弯下腰使劲扭动上身来缓解不适。那天,玩得时间太长了,有点坚持不住,我猫着腰小跑到猪圈,靠上猪圈沿,想重新调整绑带。可能是太累了,也可能是粗心。现在想来,是粗心。因为,成年后的我特别粗心。刚一靠上去,还没等我反应过来——“咕咚”“哗啦”猪圈沿塌了,我和妹妹一起掉进猪圈。三妹的嗓门又大又亮,她不管不顾地“哇哇——哇哇——”大哭。旁边的二妹也急着乱叫,那头猪也吓得“吱吱——吱——”嚎叫。当时是,哭喊声、嚎叫声乱作一团。一时间,我被吓懵了。一看仰面朝天躺在烂泥里的三妹,顾不上许多,一骨碌爬起来,哆嗦着两手搬起一块石头砸向那头猪。这猪圈不是水缸,砸不得。见猪钻进窝,我扎撒着沾满臭泥的双手抱起妹妹,蹬着猪槽慌慌张张爬上猪圈,拖上二妹,逃到奶奶家。
其实,这样的生活也培养了我的自立能力,从小到大,生活中无论面对什么,无论经历什么,无论遇到多大的困难,我都能坚强面对。不知这坚忍之于我算是幸运还是不幸。
大的不说,日常生活一应顼事我都能一人应付。我能一个人换回一罐液化气;我能一个人张罗着装修好一座房子;我也能一个人养大一双儿女……但听着同事们,津津乐道自己的优渥生活——“灯泡不会换”,“晚上一个人就睡不踏实……”我一脸茫然。如果一个人无法入睡,那我此生岂不就没有觉睡了?!
看见奶奶,我的眼泪扑簌簌掉下来。奶奶一边安慰着我,一边帮我们把手脸擦洗干净。突然见妹妹额头的一个大包。我顾不了许多,爬过去赶紧用手去半是遮掩半是揉拭。我多么希望那个包在我的手下化为乌有,我更希望那个大包在我的额头,而不是小妹额头。我渴望妹妹额头的包能在我的父母回来之前赶紧消失。奶奶见我揉包,赶紧把我的手拿开。她踮起小脚,进里间屋,掀起大板柜,解开包袝,拽出一点棉花,又从厨房端来盐水,用棉花蘸着盐水轻轻擦拭。
着着奶奶的忙碌,我总感心神不宁。妹妹头上的,臆变成了大铁锅里七八个荞麦面疙瘩。
那天,父母去地里干活,我在家做饭。临出门,母亲再三叮嘱拌疙瘩一定少放水。其实,之前母亲已经教过我一次。所以,我在母亲面前保证,一定能拌好荞麦面疙瘩。
世上所有的事情,无论之于大人也好,还是一个孩子也罢,皆是手高眼低的。有时候,明明看着很简单的事,做起来并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简单。这就如《论语》里面的“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就这点来讲,我是深有体会的。成年后与人打交道,决不将话说满,一定会留有余地。
看着天将近午,我开始做饭。火,三四岁时就学会了。无论是多么湿的柴,无论是多么大的柴,我都有办法把灶膛里的火烧得旺旺的。不多一会儿,水就开了,用勺子捞起土豆,再用筷子一插,软软的。我开始着手拌疙瘩。从簸箕里把荞麦面盛在盆里,爬到水缸沿,舀上水来,一只手搅面,一只手倒水。倒着搅着,手上端着的瓢,不是倒前就是仰后,倒下去的水不是太少,就是太多;手上的两根筷子好像也在故意刁难我,一点也不听话。加上盆里的面也把筷子死死拖住拔也拔不动,别说去拌面了。看着盆里这一坨糟面,我心里也一团糟。这坨软软的糟面,哪里有点疙瘩的样子。可是,母亲拌疙瘩时,手是那么灵活自如,面也很听话,不大功夫,面在母亲手下变成匀匀的碎碎的疙瘩。再看看,这一大坨面,我沮丧到极点。怎么办?怎么做?情急之下,我双手齐下,把那坨面捧起来,用手,一点点往锅里拽。这时,灶膛里的火也灭了,一股股的浓烟,呛得我泪流满面,举起两只面手、低下头用胳膊不时地擦着擦着……总算把这坨糟糕的面团打发到锅里,我长长地舒了口气。盖上锅盖,我重新燃起火,白汽扑扑的往外吹着,揭开锅,透过白蒙蒙热腾腾的蒸气,我似乎看见,有那么几个大疙瘩在锅里上下翻腾。就像家乡小河里,水涨满时翻滚着的石子。心里想,多煮会,疙瘩一定会变小的。拿勺子探探,再探再搅。这几个疙瘩,还真成了小石头,它们顽固不化,仍然在锅里大摇大摆地游来荡去。看看天将近午,父母很快要回来了。这七八个大疙瘩,如鲠在喉,恐惧一阵阵袭来,我必须在父母回来前处理掉疙瘩。扔了,有点舍不得。我灵机一动,捞上疙瘩捞,倒进瓢里,用水冲冲,就一个个吞进肚里。
可是……后来……
好在,现在在奶奶家里。
有奶奶和爷爷庇护,我的心踏实不少。但奶奶家有时候也不是安全港湾。那次往暖瓶里灌水,把暖瓶摔了个粉碎,父亲一边骂,一边打:“干一个钱的营生,你就得要一个钱的本钱。”那个时候的农村实在是太穷了,那个外壳是竹编的暖壶黑乎乎的,一定用了很长的时间了。看见父亲暴跳如雷的样子,我撒腿就跑,可是父亲还是追到奶奶家硬是把我从奶奶的炕上一把拽下来,狠狠踢了几脚。那次正好爷爷不在家。如果爷爷在家里,说不定我就会逃过这顿打。
成人后,面对外面的一些人与事,都会产生一种莫名的畏惧心理。总是在担心难做,担心做不好。因为在童年的记忆中,父母吩咐的任何家务活,好像就没有一次圆满完成过。
这种心理,在我上学后表现得更加突出。做题时,明明那道题很简单,明明那道题会做。但我总是把它想像得很复杂,很难。有时,还没有看清题意,脑袋就开始一阵一阵地发热,思维也就开始混乱起来。特别是外人面前,这种慌恐心理更严重。只有自己一个人时,我才能放松下来,才能慢慢解答。诚如莫言说的,他的想象力是饿出来的。那么,如果我尚且还有点想象力的话,这点想象力一定是自卑出来的。
这是真的,我清楚地感觉到自己的自卑是深入到骨子里的。这其实严重地影响到了我的生活、工作。从来不相信自己是优秀的,当偶遇他人肯定,我就会浑身不自在,进而有意无意地躲避着周围的一切。
父亲脾气暴了些,但不发火的父亲是一个好父亲。
冬天里,农村人家家家户户都会在土炕上放一火盆(一种用泥做的取暖工具)。冬天的夜,来得那么早又停得那么长,才擦黑就冷彻了骨,才饭罢就凝固了夜。
在这漫长的夜里,父亲从火盆里捡起一块熄灭的木炭,在火盆沿上教我们几个读:1、2、3、4、5……这时候,地下忙活的母亲,也温和柔美,笑如荞花。
这时候,我们的小土屋里安静而温馨。
如果说,成年的我是不快乐的,那么童年的我的确是快乐的。
再大些,小妹出生后,我们的生活也好了些。小妹是我们家里的幸运星,因为生小妹的那一年,我家盖起了新房。偌大的院子兄妹五人你追我跑,“咯咯—咯咯——”的笑声,一串串地留在院子里。兄妹们为母亲那一盘切得细细的土豆丝,争来抢去;还有每年七月十五,母亲为我们兄妹蒸的花馒头。哥哥的绵羊,我们的是梨花呀,桃花呀,母亲像是变戏法式地,在她的手下,没有捏不出的花样。当然,夏天也少不了那碗略带微微苦味的、姜黄姜黄的苦荞麦凉粉。切的方方正正,拌上黄瓜丝儿的苦荞麦凉粉,真算得上山里人家的美味佳肴,抵得上现今人们眼中的山珍野味,想来,真是让人垂诞欲滴。
想起童年,心头就会摇曳起片片苦荞麦花;想起童年,鼻子好像嗅到了母亲那盘喷香的土豆丝;想到童年,老槐树下的快乐萦绕在耳畔;想到童年……这一切都给美好的童年着了一层明丽的色彩,使得童年有滋有味,有声有色。
再大些,我也就辍学回家帮父母照料家务了。晚上和爷爷奶奶一起后,我的快乐长出了一对翅膀。
如今,我再不必为七八个荞麦面疙瘩担心了。
当回想曾经的童年,总有淡淡的怀念萦绕心头。“刺藤迎日子先红,荞麦得霜花渐老。”爷爷早已去世,我也正奔向天命。尽管岁月的车轮,辗过时间的路,没过记忆的长河,但在我心灵深处,会一直静静聆听那荞麦花开的声音。
荞麦花永远开在记忆里。
(图片来自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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