驼铃声声
一串驼铃就是一段城南旧事,一串驼踪就是父辈的奋斗历史。
爱驼历险
我的父亲习德安生于1924年(民国十三年),1940年到了国民政府的服兵役年龄,就不能在家待了。二爹习德录长父亲5岁,在王爷府巴音毛道给官府当驼队队长。当时,由于交通落后,物资全靠骆驼运送,所以驼队队长就是个美差。官府的驼队,抓兵的不去干扰,所以驼队后面经常跟着赶驴骡马的商人。
二爹出资给父亲买了几峰骆驼,驮点儿货跟在驼队后面,一来躲兵役,二来挣点儿钱糊口。
拉骆驼是相当辛苦的差事,每天的行程是60华里,如遇特殊情况,就需多赶一站,得走120华里。一链骆驼12峰,一个把式拉一链。最后那峰骆驼系着驼铃,走起路来叮当叮当地响,很有节奏。把式根据铃声就能判断出有没有掉队的骆驼,或者是有没有出现异常情况。一峰骆驼驮360斤货物,装卸全部由把式一个人来完成,没有一定的技巧和力量是做不到的。
把式们住宿和就餐都在野外,特别是冬天下雪后,只能把地上的积雪扫一扫,让两峰骆驼头对头卧倒,人睡在骆驼脖子下面,用骆驼的长嗉毛取暖。骆驼很通人性,主人不起,它是绝对不会动的。而且,它的脖子轻轻地挨着人身,不会压着人。途中,个别上了年纪的老把式腿脚疼得实在走不动了,就需要骆驼驮一程。这时,老把式不用让它卧倒,只需抖一抖缰绳,它就把头低下来,让人骑在脖子上,再慢慢地抬头,把人送到背上。
当然,把式们也很爱惜自己的骆驼。
有一次,驼队到了一个叫“三个井”的地方(今阿左旗敖龙布鲁格苏木查汗得拉苏嘎查)。把式们住下后,把骆驼放开,让它们吃草。到了晚上,有一峰骆驼怎么也找不到了。第二天早上,十几个把式出去找也没找到,以为被人偷走了。于是,二爹就下令驼队出发。当他们把货送到地头,驼着蒙古国的皮毛等畜产品回来时,又住在了“三个井”。他们放驼时,意外地发现了那峰丢失的骆驼。原来,它被茂密的梭梭林缠住了缰绳。这已经是第37天了,整个驼身被沙子埋住,只露出头和背上的两个驼峰;骆驼的眼泪在脸上结了两颗一斤多重的冰球。
这峰骆驼是把式詹长生(我的姑父)的爱驼。他的外号叫詹麻子,身高一米八几,能一手提一个180斤重的驼毛包装卸,能用牙咬住200斤重的麻袋上房,是驼队里的大力神。骆驼丢失的时候他没哭,只是很着急,当他看到心爱的骆驼变成这般模样时,竟然嚎啕大哭,引得全队二十多个硬汉都流下了眼泪。
这时的骆驼已经奄奄一息了,大家赶紧给它灌水。刚开始灌三五斤,每天灌三四次,后来逐渐增多,最后再给它灌面糊糊。七天后,骆驼开始吃草了,十几天后能在把式的抬扶下站立了。
驼队要起程去包头送货,需要留下一个人照顾这峰骆驼。本来留一个不紧要的人就可以了(当时跟上驼队躲兵的人很多),但詹麻子说什么也不行,非要亲自照顾。就这样,一人一驼在沙漠里待了二十多天。在他的精心照顾下,骆驼终于摆脱了死神的召唤,回到驼队中。
由于是官府的驼队,二爹就向上面汇报了这个情况。上面及时给驼队补充了新的骆驼,并将这峰骆驼奖给了詹麻子。这峰骆驼,他一直舍不得卖,精心喂养着,直到1949年驼队散了,他才将骆驼入了社(今杭后太阳庙永明三组)。后来,只要听到他经过骆驼圈,骆驼就会伸出脖子舔他的脸。
1961年中蒙划界,上面用骆驼驮送工作人员和仪器设备及办公、生活用品到中蒙边境一带服务,要从太阳庙挑选几个会讲蒙语的把式。乡政府有一名蒙古族副乡长,叫张毛旦,对全乡人员的情况比较了解。我的父亲能讲一口流利的蒙语,詹麻子是有名的好把式,都被选中了。因为家中有特殊情况,父亲未能前去,詹麻子整整走了三个多月才回来。那时的我已经8岁了,表弟詹王锁和我同龄,姑夫给我们讲了中蒙边境的许多趣事儿。
现在,父亲和姑夫以及那些拉骆驼的老把式都相继去世了,但他们的故事永远激励着我们。
忠犬报信
小时候听父亲讲的拉骆驼经历,我至今记忆犹新。
有一次,驼队进入一片大漠,突然从草丛中冲出十几个骑马的土匪。他们边跑边打枪,拦住驼队,要将值钱的东西卸下。领头的把式央求:“好汉,我们是巴音毛道西卡子秦局长的驼队,您卸了货,我们回去不好交代。”土匪头子是个彪形大汉,手握短枪,指挥喽啰强行卸货。
当时,我二爹在最后一链驼队压阵跟队。他是队长,应该骑马,但他不骑马,而是骑了一头青色的骟驴。据说此驴是头“走驴”,走起来特别快,每小时能走三十多里。蒙古人用一匹马跟他换,他都不换,说是驴耐实,好饲养。为了加强护卫,驼队专门养了一条金黄色的狗,名叫“虎虎”。“虎虎”非常机灵,前面发生了情况,它就会跑到后面报信。
二爹下驴一看,硬拼是不行的,人家人多枪多,马匹又快,只能拖延时间,设法与局里联系求援。土匪知道这是官府的驼队,不敢开枪伤人,只是朝天乱打枪,瞎吓唬,抢夺值钱的绸缎和银元。
怎么才能把这里发生的情况上报局里呢?写信吧,没有纸笔不说,把式里唯一识字的郭姓队员又被围在前面出不来。二爹急中生智,用腰刀串了一块牛肉,又用红布包好,挂在狗脖子上,然后拍拍“虎虎”的头,向巴音毛道卡子方向指指。“虎虎”如射箭般地蹿出去,回去报信了。它跑回去后直奔秦局长的大门,用头撞开门进去,狂吠不止。秦局长正和同事们玩牌,看见“虎虎”脖子上挂着红布口袋,里面装着刀串的牛肉,就知道驼队遇到了危险。他下令调动全排兵力,全副武装,骑马火速救援。
土匪一看官府的武装护卫队来了,慌忙骑马逃走了。有一个贪财的家伙,往马上装东西时被击中了屁股,坐在地上求饶……由于武装护卫队来得及时,驼队没有遭受太大的损失。
这股土匪是青海宁夏土匪头子郭栓子的部下,长期盘踞在贺兰山一带。这次,他们专门前往太阳庙乡,与先前借口唱戏混入张芭子及王如意匪帮的石彩兰联系,顺路打劫,发点儿小财。
因为“虎虎”送信立了功,秦局长下令每月多发一个把式的薪水——三块大洋二斗黄米;专供“虎虎”的伙食——每天二斤牛羊肉,而且规定驼队行走时,“虎虎”可以卧在骆驼背上。但这家伙不领情,肉每天吃,骆驼它不骑,把式们把它放上去,它又跳下来,在驼队前后奔跑护卫。
解放后,驼队解散了,骆驼被收走了,属于大型资产,“虎虎”就不在其数了。于是,二爹和父亲把它领回家。1950年下半年,二爹患胃癌去世了。“虎虎”不吃不喝,六七天后悄然死去……
老驼寻水
把式们的艰辛和骆驼做出的贡献是无法磨灭的。
有一次,驼队从银川接上货,返程时途经阿拉善荒漠。这里流传着一种说法:过了贺兰山,越走越心酸;到了苏宏图,两眼泪流干;走到雅干,沙子拌米饭;到了策克口,喝酒吃羊肉(黑河流经地,水草茂盛)。
额济纳大敖包的一个蒙古掌柜要雇用驼队从银川进购一批茶叶、布匹、炒米等货物。货物不多,只需要一链骆驼,而且脚钱给得比较高。二爹为照顾我父亲,让他拉上自己的那几峰骆驼,再组合三个把式的几峰骆驼去完成任务。父亲当时19岁,血气方刚,而且这是他第一次带队运送货物,所以感到很兴奋,心想着终于能在其他把式面前露露脸了。
进上货后返程,起初的400多公里路走得还算顺利,但到乌力吉临时歇脚时,老天爷发起疯来,大风刮得天昏地暗,眼前一团漆黑。驼队迷了路,找不到水源,人畜都断了水。大问题出现了,骆驼还可以扛着,但人不行。三天过去了,仍然找不到水,怎么办?求援吧,周边根本没有人,也没有其他驼队经过,只能接喝骆驼尿。
父亲乱了方寸,不知该怎么应付。这时,比父亲大十来岁的冯姓把式说:“这么大的风沙,把原来的路标都掩埋了,根本看不清哪儿是路,再不能盲目地往前走了。如果找不到水源,我们就会困死在这大漠荒滩上。你们把货卸下来,在这儿等着,我带上水壶去找水。”
父亲和另外两个把式劝他:“这么大的风,路也没有,你去哪儿找水?如果你迷了路,那可咋办呀?”
他说:“我丢不了,我有向导。”
“这儿只有我们四个人,哪儿来的向导呢?”
他指了指一峰名叫“大黄骟”的上口(岁数大)骆驼说:“它会帮我找到水的。”
他把“大黄骟”的驮鞍卸下,把缰绳盘在它的脖子上,由它行走。另一峰骆驼跟在后面,负责驮水。“大黄骟”好像理解主人的意思,驮着冯把式走起了回头路。
实际上,这儿离落尔公不远,他们来的时候从另一侧绕过去了,错过了唯一的水源。“大黄骟”驮着冯把式足足走了八九个时辰,终于找到了水井……
天亮时,我父亲和另外两个把式听到了“大黄骟”的叫声,喜出望外。大家马上动手,支起铜锅做饭。饭后装货时,他们发现两捆布匹不见了,原来是被大风卷走了。这下可糟了,脚钱一分挣不上,还得赔偿人家布料钱!
半个多月后,他们终于把货送到站了。蒙古掌柜说:“我算过时间,你们五天前就应该到了,刮了场大风,估计你们遇到麻烦了。不管怎么样,人和骆驼都保住了,还算幸运。”按照当时的行价,把式们应该赔人家两峰骆驼,但蒙古掌柜说:“你们也不容易,受了许多罪,我在你们驼队里挑一峰骆驼算了。”
蒙古掌柜够讲情面的,大家都说行。结果呢?人家挑中了“大黄骟”。这时,四个把式齐齐跪下求情,讲了路上遇到的险情和“大黄骟”找水救命的事儿,还说:“你另外挑选两峰吧,'大黄骟’说什么也不能给你。”
蒙古掌柜很感动:“既然这样,我一峰也不要了。这次,我把这里的皮货全部赊销给你们,等到了后套卖了,再将钱分我一半儿就行了。”
大家高兴极了。四人中有两人蒙语讲得很好,他们和蒙古掌柜拜了把子,冯把式是老大,蒙古掌柜是老二,我父亲是老三。他们在这儿待了两天,备足了路上的吃喝,驮上皮货起程回家了。三个月后,驼队再次经过这里,给蒙古掌柜还了卖皮货的钱。
1963年,我10岁,那位蒙古族干爹来了我家一趟。他给了我父亲一件白茬大皮袄,给我们带了干肉和奶酪等,还教我说蒙语。此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2016年)
注:作者系陕坝农商银行职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