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楼梦》| 黛玉进贾府,两个舅舅都避而不见,曹公意在批判贾母

读红楼,如果能跳出“宝黛爱情悲剧”的思维束缚,便能读出更多深意来。比如第三回的黛玉进贾府,初读时容易把关注点放在“宝黛初会”的浪漫上,从而忽略了作者曹雪芹先生“假作真时真亦假”的用意,被假象所迷惑

这一章回中,有太多值得探究的疑惑之处,比如:

黛玉第一天进府,王夫人就急吼吼地告诫她远离宝玉,即使是良言,也用不着这么急切吧?

黛玉郑重其事地去拜见舅舅,两位舅舅都避而不见,是何道理?

黛玉进贾府,并非突然造访,而是贾母几个月前就派人去接的。可是,在黛玉进府之后,却连个住处都没安排好,如此前后矛盾,贾母的用意何在?

解开这些疑惑,我们便能发现,作者曹先生从一开始就对贾母提出了批判,是她一手制造了宝黛二人的悲剧

我们先从两个舅舅避而不见说起。

黛玉拜见舅舅,舅舅避而不见,是守礼的体现。

黛玉进贾府,见完所有女眷之后,“贾母命两个老嬷嬷带了黛玉去见两个母舅”。注意两个细节:一是见完了所有女眷,二是拜见舅舅是贾母的命令。这两个细节,稍后会进一步剖析。

黛玉按照长幼顺序拜见舅舅,先是随邢夫人见大舅舅贾赦,后是被婆子们引着拜见二舅舅贾政,结果却是两个舅舅都没见到。贾赦不见的理由是“连日身上不好,见了姑娘彼此倒伤心,暂且不忍相见”,贾政不见的理由是“斋戒去了”。这是不是两个舅舅有意怠慢?

我们对比下薛家进贾府,有一处细节:“薛蟠已拜见过贾政,贾琏又引着拜见了贾赦,贾珍等。”薛家进贾府是突发事件,突然出现在贾府门前,给了王夫人一个惊喜。突然到访,贾府主要男丁却都在家,并迅速接见了薛蟠。

两相对比,我们会发现一个细微的差别:贾琏也是黛玉的表哥,黛玉进府,所有女眷都见过了,也郑重地去拜见舅舅,怎么就没人提要与贾琏相见呢?

顺着这条思路往下梳理,我们便会发现:黛玉进贾府的第一天,见过了所有女眷,却只见到了宝玉这一个男丁。

这是为什么?

答案在黛玉与王夫人的对话里。

当王夫人提出要黛玉远离宝玉时,黛玉说:“我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岂得去沾惹之理?

黛玉的这句话说明,她已经到了需要考虑男女大妨的年龄,所以只见女眷,不见男丁。而拜见舅舅是她作为晚辈必须遵守的礼仪,却又因男女大妨,只能拜而不能见。所以,两位舅舅都需要找理由避而不见,这才符合礼仪规范。

安排宝黛相见并住在一起,是贾母有意逾矩违礼。

黛玉进贾府,走的是侧门,直达后院。后院是女眷的活动场所,这也说明黛玉不宜见男丁。按照礼仪规范,黛玉没有和宝玉见面的机会。但是,因为宝玉“与别人不同,自幼因老太太疼爱,原系同姊妹们一处娇养惯了的”。于是,在这个男丁止步的后院,黛玉第一天就见到了宝玉,而且是贾母有意安排的:“外客未见,就脱了衣裳,还不去见你妹妹!

由此,便理解了王夫人为何那么急切地告诫黛玉远离宝玉,因为她已经预见到了接下来贾母的安排。

正如黛玉所说,按照礼仪,黛玉来了,“自然只和姊妹同处,兄弟们自是别院另室的”。但架不住贾母对宝玉的溺爱,把他“同姊妹们一处娇养”,那么黛玉就避不开宝玉了。

既然避不开,宝玉又喜欢和姐妹们腻歪,怎么才能尽量避免宝玉对黛玉干出有伤风化之事呢?唯一的办法,只能寄望于黛玉了。如果黛玉能像三春一样,“都不敢沾惹他”,那么对宝玉和黛玉都好。

王夫人急切地给黛玉打预防针,因为她知道,黛玉马上就要和宝玉见面了。这个预防针,一是让黛玉对宝玉异于常人的行为有心理准备,二是希望黛玉在与宝玉应对时,保持距离。

果然,宝玉一见到黛玉,就“走近黛玉身边坐下,又细细打量一番”。这种极为大胆的行为,已经越礼了。接下来的摔玉,更是把黛玉惊吓到了,让黛玉进贾府的第一晚,便伤心抹泪,惊疑难安。

对宝玉的这种行为,贾母又是什么态度呢?她先是因宝玉说“心里就算是旧相识”而开心:“更好,更好,若如此,更相和睦了。”后来宝玉摔玉,她却只搂着宝玉安慰,置被惊吓的黛玉于不顾。

黛玉是远道而来刚刚经历丧母之痛的小女孩,身份上是客,年龄上是宝玉的妹妹。按照常理,贾母都应该安慰黛玉训斥宝玉,这既符合待客之道,也符合贾母疼爱呵护黛玉之心。

也就是说,于情于理,贾母此时的表现都不正常。试想一想,如果此时黛玉的母亲贾敏在场,她会怎么想?她会不会觉得自己的女儿受了委屈和伤害?

我们再换一下位,如果我们带着孩子去别人家做客,遇到了这种情况,我们以后还会再去吗?我们会放心地把孩子交到贾母这样的家长手里吗?

没有比较就没有伤害,宝黛初见时的这一场风波,便让读者看到了贾母的分别心:一切以宝玉为重

接下来,“奶娘来请问黛玉之房舍”,贾母说:“把你林姑娘暂安置碧纱橱里。”

这里又有两个细节:一是“你林姑娘”,二是“暂安置”,其怠慢之意极为明显。

大老远把个孩子接来,却还分你我;几个月的时间,偌大个国公府,却连个住处都没安排好,贾母打的什么主意?

然而,转到第五回,贾母的态度发生了巨大的转变:“林黛玉自在荣府以来,贾母万般怜爱,寝食起居,一如宝玉,迎春,探春,惜春三个亲孙女倒且靠后。

为什么会有这么大的转变?因为宝玉提出来:“好祖宗,我就在碧纱橱外的床上很妥当,何必又出来闹的老祖宗不得安静。

因宝玉提出要与黛玉亲近,贾母便安排他们“日则同行同坐,夜则同息同止”,亲密到完全忘了男女之妨,让王夫人的担忧变成了现实。

我们再从头梳理一下:从黛玉进贾府见到所有女眷,到两位舅舅避而不见,作者这样安排,目的就是强调黛玉应遵守的礼仪规范。然而,这种礼仪规范被贾母刻意打破,先是安排宝黛相见,后又违背“别院另室”的常规制度,安排他们居于一处,为他们创造亲密接触的机会。

这便是作者曹先生对贾母的批判,作为贾府拥有最高权威的老封君,贾母开越礼之先风,不顾宝黛已到男女大妨的年龄,单纯只是为讨宝玉的欢心,便让原本知礼守礼的黛玉,变成了宝玉“厮混”的对象,从而导致了宝玉“一技无成”、黛玉“泪尽而逝”的悲剧。

以“诗礼传家”的国公府,连贾母都有越礼之举,那么贾赦贾珍等儿孙们做出各种不顾礼仪之事,就不奇怪了。

这就是曹先生的“具菩萨之心,秉刀斧之笔”(脂砚斋语),把对人物的批判隐藏在文本细节里,需要读者用心、细心才能领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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