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与生《菅草》

菅草

当林子里的鸣蝉不再那么聒噪的时候,当草叶上的霜花又开始凝结的时候,茜娘知道,深秋了。也许在这么明显的景色前,菅娘也是知道眼下是何时节的,然而她总是好像什么都不知道,茜娘也从不提起。一年四季,对于菅娘来说,应当是一年二季:半年慵懒半年痴。她犯懒的时候,茜娘由得她去,于是菅娘总在美人靠上看茜娘干活,看花草生长看小扇上的丝线,看累了就小寐一会,醒了继续看。可当她什么都不看独独看天看云的时候,茜娘就知道她迷迷糊糊又开始想些什么了,于是搜肠刮肚编派些活儿让她做,这半年,是菅娘忙碌的半年。

今年第一日结霜日早晨,菅娘把七尺长发散开了梳理,随后又把它们披在草坪上,躺下。茜娘见状,不着痕迹地拿了十二支素银钗子过去道:“坐起来吧,我给你绾上。”若是在过去,菅娘一定听话地坐起来,心思不在此地的人,连思考都吝于给予。可这次菅娘并没有一如既往地照做,她仍然躺着,雾气朦胧的桃花眼仿佛刺破苍穹又仿佛迷茫恍惚,冉冉而动。

“菅娘?”茜娘发现情况有些不对劲,又唤了一声。

“最后一天。”菅娘似梦非梦,淡色薄唇轻启,“今天再让我看最后一天。”

“你是不是……是不是想起什么来了?”茜娘试探着问出口,又立马后悔,只好屏息等待,她告诉自己应该希望能收到否定的答案,内心却隐隐鼓动着另一种充满担忧但更为殷切的期待,另一种期待,能让菅娘真正回来,可也会让她背负与自己一样的伤痛。

“一千年,什么想不起来?”菅娘淡淡道,“用一千年,去换一个秋天,我怎么,还觉着尽是心甘情愿的味道呢?”

茜娘安下心也一起看天,知道菅娘回来了。也是,有什么大不了呢?自己不一样好好的吗?于是缓下脸色,继而笑将起来:“我道你是无情无欲洞彻世情说话才这么凉薄,原来对你自己也一样,可见一句当局者迷,是错不了的。”

当菅娘还是最早的那个菅娘的时候,也好静,只不过先前是娴静,后来是沉静。先前的菅娘,不光娴静,还温婉,一千八百载了才打算出山去游历,称得上是世上最深闺的小姐了。其实严格来说,一千年前的那个纪录仍可以数下去,数到现在的,因为在半路上,菅娘遇上了云拂,又和他一起杀了个回马枪。

那一天没有电闪雷鸣,也不是春和景明,菅娘觉得这一天和过往的无数天并无两样,只是误打误撞遇见了云拂。

但如果问云拂,他一定说那一天天高云淡,山色苍玄,那一天把他和他的过往劈了个一刀两断,并三生有幸邂逅了菅娘。

那条山路上并没有发生什么类似于墙头马上,才子佳人的故事。只有一位荆钗布裙的女子,被一位风尘仆仆的公子问了路,然后带他回了山林,从此也让他走进了自己心里的故事。

云拂穿一身烟霞紫的缎服,下摆沾的泥浆已经干透,看见了前头来的人:姿容不俗,头上髻式表明是个出阁妇人,一礼:“在下远游至此,可否向夫人请一碗水喝?”

菅娘打量他一会:“嗯。”

于是云拂被带进了莽莽深林,带到了一处泉溪折转、坡势渐缓之地。

“喝吧。”

“呃……”云拂望望脚边,溪水很清澈是没错,好,喝吧。喝完云拂又道,“借问宝山何处?”

“……”

“夫人?”

“菅娘尚未成亲。”

“可姑娘的发髻……”

“林子外围的女人有时会走进来捡枯枝,她们不都是这么盘的吗?”菅娘反问。

“呵呵,并不是所有女子都是一般装束,姑娘家里人没有说过吗?”云拂甚觉有趣。

“菅娘只有一个妹妹,从未去过外头。”

云拂轻叹一声,“原来同是苦命人,不如明日姑娘再来找我吧?我就在这里歇下了。”

“好。”菅娘转身欲走。

“有白裙吗?你穿,白色才衬得上。”闻言菅娘微蹙娥眉,探询地回头,只见云拂俊逸的面容上显现出一种令人不忍拒绝的期许。

“好。”

“别过。”

“嗯。”再看一眼,菅娘转身就走。

云拂兀自站立片刻,笑意一点点扩散到了心里,止都止不住。

次日拂晓,菅娘果真素白鲛绡,嫋嫋而来,只是长发不知如何理弄,只由它散下,流如黑瀑,几可及地。

那边厢农妇成闺秀,这边厢云拂也是换了一身竹青冠服,公子变文生。

“来,坐下。”云拂一副“果真如此”的表情,从包袱里取出一十二支银钗,执着昨夜削好的枯木梳,仔仔细细梳将起来。菅娘头发纤细却极密,十分润泽,其实不必梳便已经很柔顺服贴了,但云拂却庄重地梳理,“一梳梳到尾,二梳到齐眉,三梳白头也不会悔。”心里默默念着,云拂动手绾起来,熟悉的动作,却让他感受到另一样莫名的悸动。

曾经,碧瓦飞甍,朱门重楼里,也有一位女子,每每长夜独坐,堪堪等到晨光与她金灿灿的华服融成一片,再镀上逶迤遍地的乌云,才低低唤:“祈休,祈休,来替皇娘把头发绾上。”出阁前,她是相府千金;入宫后,她便母仪天下,一十二式金凤钗曾是他亲手赐她入鬓鬟。可惜好景不长,母家日益膨胀的野心最终一发而不可收拾,狼烟四起,兵荒马乱。她的相公、她的君王只好把她软禁。她等待的日子里,他却是焦头烂额:折子一道道地递,军令一道道地催,最后仍然没能阻止叛军,一个长剑一柄,一个白绫三丈。

越过曾经,重山滔翠,烟霞流丹,又是一位女子,一十二支钗,却让他恍如隔世,唯恐梦中。手里青丝轻软,云拂小心地勾缠,左右八翅舞凤扇面排开,后侧下方两支粗短的钗子,做的是回转飞升之态,顶中长发后掠挽起,长长的钗尾入髻,两只翔凤递出。这历来是太子妃的妆饰,将来是要执掌宝册的,可如今连天下都没了,却要从何体现它的尊贵?

自那日后,菅娘总是散开青丝前来,其实心灵手巧的茜娘观摩着她拆了几回已然会了,只是菅娘每每推脱,到后来,茜娘也无话可说了。

云拂和菅娘花了廿日左右砍下许多竹子搭起了一间竹庐,崇山峻岭,茂林修竹,白云回望相合,青霭入看有无,依山傍水,自在逍遥。不过,砍竹子砍得腰酸背痛的云拂还经常莫名其妙地被菅娘阻止,一开始还顺从地转向另一棵,知道从小生在山间的菅娘或许对这片山林抱有爱惜之心,可三番几次一来,饶是云拂也忍不住了。

“不砍它,难道你要我席天幕地一辈子?”

“不可以,这一棵是有灵的。”菅娘固执地坚持。

“照你这样说,万物皆有灵,那岂不是棵棵砍不得?”云拂又累又郁闷。

“万物皆有灵,可是灵识有深浅,有些平庸一世为草木,有些却是要清修成人的。”

“草木无情,不为俗事纷扰,为何偏偏要成人,徒添忧愁?”

“草木怎就不知愁?再说,得成人形只是修行年久的结果,表现了道行高低,与情不情愿又有何干系?”

“你知道得这么清楚……”云拂凑过去盯着菅娘的双眼,“莫非你也是只山妖?”

“……你很介意?”菅娘不动声色反问,心头却是一紧。

“唉?”云拂瞠目结舌,“你还真是啊?”

菅娘闻言拉下脸,转身就走,云拂赶忙追上去:“莫恼了,我不介意,一点都不介意。可是你不理我,我介意得很。”

菅娘扭过脸,没好气道:“你才是山妖呢!山妖起初还是自己苦修,活过一定岁数稍有灵识便抢夺弱小者的修为,更有甚者食人以自养,伥鬼怨气不化,所以天降雷劫,过不过得了全凭天意。等我吞了你,你就知道不该揭穿山妖了!”

“那你一定不是了,你这样的,不被人害就不错了,怎么会去害人呢?那你究竟是什么呢,让我猜猜看……”云拂眼带戏谑。

“我只是在山里住久了才知晓这些,你莫多心。”菅娘沉默半晌,最终只得这么回他。

竹庐里的日子,是菅娘唯一与茜娘分开的日子,清早出门,傍晚回还。这些天云拂饥餐野实,渴饮山泉,倒也自在。坐在竹凳上嚼着个黄色果实的云拂突然想起什么,道:

“这果子当真甘甜,给你妹妹也带些尝尝?”

“她不吃。”

“你好像也不吃?说起来……我好像从来没见过你吃什么。”云拂若有所思的目光落到菅娘身上,让她有些不自在。

“怎么了?”说不出哪里有古怪的菅娘只好反问一句,然而底气却略有不足。

“呵呵。”云拂无奈又了然地低笑。

“笑什么?”菅娘越发觉得不自在。

“没什么。”云拂把核抛到屋后边因为砍下许多竹子而空出的泥地里,起身到溪边洗了洗手,“要不要学写字?”

云拂当日进山,少之又少的随身物什里仍携着笔墨,可见其酷爱诗书。云拂研好墨裁好竹叶,凝神运笔,好不畅快。菅娘看了一会,道:“我会了。”云拂只是笑着把笔递给她。菅娘学着云拂的样子,却怎么也掌控不好,才起一笔就“啪嗒”一声脱手,滚得一条竹叶上满是墨汁。云拂见状,背着手笑意更甚。瞥一眼得意的云拂,菅娘眉头一结,再次落笔,顿时一团墨迹。

“来,我教你。”云拂握住菅娘的手,“握笔要用上劲,从肩肘到手腕,无一处可松懈。”一边讲解,一边缓缓书写。云拂手很凉——这是菅娘唯一的感受。

“野有蔓草。”云拂举起一张竹叶念。

“野有蔓草。”菅娘跟着念。

“零露漙兮。”再一张。

“零露漙兮?”菅娘抬头,用眼神询问。

云拂清瘦的指节间执着一张碧绿的竹叶,再次吐字:“野有蔓草。”

“野有蔓草。”

“零露漙兮。”复拿起另一张。

“零露漙兮。”

“郊野里有一支蔓草,露珠晶莹地结在其上。”云拂解释,“好了,你就好好写吧,写得有模有样了,再教你下一句。”

菅娘写得认真,云拂就在旁边替她裁竹叶,时不时研几回墨。宿鸟归飞,菅娘笔画已十分流畅。

“菅娘,先停一停,歇会儿吧。要不然,我就得到林子里去砍竹子了。”云拂面露难色:先前预备下的竹叶全被菅娘写光了。

菅娘略有些委屈地看看一地竹叶,不请不愿地搁笔,心道:不是你让我好好写?说得好像都是我的错一样,手腕都酸了……仿佛看出了菅娘的心思,云拂拉过菅娘坐到美人靠上,托起她的手腕轻轻揉起来,“第一次写难免酸痛,以后慢慢写,会越来越好的。切记戒骄戒躁,心平气和。”

菅娘低头半晌,紧张又迟疑地问:“我写得如何?”

“戒骄。”云拂促狭地瞥她一眼,果不其然在扁嘴,手上加重力道,试图表示一下安抚。

“那我什么时候才能学第二句?”菅娘口气已经略显不满。

“戒躁。”云拂终于忍不住,语气里带着笑出来,菅娘一抽手就走,安抚失败。

自从菅娘迷上写字以后,云拂就给菅娘定下了限制:每日最多写十遍。

“落笔谨慎。”云大公子如是说。

“你根本是懒得多裁竹叶!”菅小娘子如是答。

对此,云大公子表示:驳回抗议。

菅娘学得很用心,三五天后就写得跟云拂相近,隐隐有了自己的意蕴,每天一问,要学新的。云拂总有各种由头拒绝,拒绝之后,又轻轻拉着菅娘坐到美人靠上一张一张指点着讲。菅娘写得越来越好,却翻来覆去只有八个字,

“你看这个'草’字,运笔就要流畅,方显其清俊之态,你莫不是走了神,怎么感觉略有凝滞之意啊?”一日,云拂仍在细细讲解,菅娘却有些心不在焉。云拂见她不回答,抬头询问地看她,正对上另一方欲言又止的目光,放下手中竹叶,“怎么了?”

“你的头发……白了。”菅娘嗫嚅着,总觉得说出了什么不可挽回的话。其实唯有人事代谢,才成往来古今,若不是眼下光景太幸福,谁会觉得一个变化是不可饶恕的呢?

闻言,云拂抬手牵起一绺鬓发,细细审视良久,喃喃道:“原来已经四十六日了,母舅,您的黄泉尽倒真是守时。”

“什么?”菅娘急切问道。

“没什么,只是……”云拂松下眉头,化去轻愁,一双眼睛浅浅笑着,像墨,浓沉优雅,温凉内敛;却又不像墨,纯粹得一览无遗,其间情意,却又如临渊难以见底,“菅娘可愿与我白头偕老?”

菅娘不知作何反应,眼前人深情如许,手下只觉云拂指间安稳柔软,却凉过从前。

“菅娘,明日再来吧。”最终,还是云拂打破了沉默。

“嗯。”

次日菅娘早早践约,云拂却好似彻夜不眠,一身青衫,夜露浸湿了鞋履。晨光熹微,白发浮动,听见身侧响动,转过身来,一向波澜不惊的面容上宛然一笑,“菅娘。”

“来,坐下。”取出枯木梳,一如往日耐心勾缠。云拂的手指碰到哪里,哪里便青丝成雪,待他整理好最后一支银钗,菅娘头上已无一处鸦色。

“你果然是只小山妖。”云拂轻轻叹,无声地微笑。

“愿与君,白头偕老。”菅娘转身,亭亭而立。

“共白首就不错了,偕老……还请菅娘原谅小生吧……这是完整的六句,你好好练,我要走了。”沉默半晌,云拂递出一方绢帛与一盒笔墨。

“可是我第一句都没写好。”

“写得很好,我之前那是骗你的。”

“为什么?”

“一点私心,人总有私心的。”云拂仍然微笑,皮肤更显苍白,“记住了,如果可以,不要走出这片林子,更不要想我。”

季秋时分清晨尚凉,寒烟点翠,山色染金,云拂一路长身而行,璀璨的朝霞附上他的白发,细细碎碎地显出一种不真实。云拂低沉温和的声音遥遥递出: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邂逅相遇,适我愿兮——”

……

菅娘托着木盒与帛书,目送一路;云拂高唱一路,却再不回头。那个碧玉一般的人离去良久,菅娘才缓缓道:“好像,不可以。”说罢,身形竟渐渐化去。

山外的人曾看见有个公子经过,丰神俊朗,仙姿绰约,一路直行而去,叫他喊他也充耳不闻,只管兀自地唱,兀自走。又过几日,听得个猎户在到处说,曾见过那个公子,坐在溪边自言自语说什么“母舅,七七四十九日到了,我也不必逃到黄泉尽头,此生无憾了。”说罢一头栽倒,再去探竟没了气息,吓了他一大跳……

竹叶猗猗,白云如絮,菅娘茜娘在竹庐前相互依靠着。

“茜娘,帮我梳头吧。”

感觉到茜娘开始动作,菅娘轻轻唱出那些迟来了千年的回忆:

“野有蔓草,零露漙兮——”

“有美一人,清扬婉兮——”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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