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文卫《天凉,好高秋》

天凉,好高秋

在我还未学春华秋实这个词语的时候,甚至我连一个“秋”字不会写的时候,对于秋天我一直是具有渴望的心态,一年四季在我心里份量最重,我的童年几乎是在期待秋天中度过的。只要不受雹灾的年份,秋天总会慷慨地把硕果累累呈现在广袤的田野中,让庄稼人脸上时不时地露一抹由衷的喜悦。密集的麦穗在一片片的庄稼地里勾头不语,城府很深的样子,秋风轻轻吹过,平展展的田野瞬间摇动起来,像金色的湖泊泛起阵阵涟漪,粼粼波光叫人恍若身临瑶池,步入篷莱。

说实在的,我的童年那个时代,每个人对民以食为天这句古训体会最深,空荒五六月一过,谁都长一口气,感叹生命即将迎来的又一次延续。田野的色彩不再是繁花似锦了,深绿中渐渐涂着淡黄。我首先注意到的是麻莲叶尖尖上那一点枯萎,因为母亲说过,麻莲叶尖尖泛黄,青稞穗头里不再是雀娃舌头了,是玛瑙一般的粮食,可以烧着吃!其实,不立秋就不能吃青,生产队的青稞立了秋也不能动,能叫饿死也不敢破这个戒。而自留地的东西谁家的谁家就完全由得的,这是集体经济方式 中对农民个人生活的一种补充,二三分面积的田地里充满了我们的自由。口粮不足,艰难地度过了整个夏天的人们,可以在秋天的自留地里得到一些收获,可以使吃野菜吃绿的肚皮渐渐复原,三根筋挑着一个头的脖子有望粗壮起来。自留地是当时人们的宠儿,大家都把自己的自由得操办得土酥肥力大,那土捏一把都汗津津的。经过早晚的精耕细作,种上青稞油菜,种上大豆豌豆,种上洋芋萝卜,巴掌大一块地成了千倾农田的缩影,足够一家人吃喝拉撒一阵子。

立了秋的头一天、第二天,许多人家的自留地里,还有门前屋后的菜园子中,都有了奶奶们的身影,有的到青稞地边伸手抚摸一下沉甸甸的穗头,接着弯腰伸臂折一把青稞穗,和孙孙们回家吃烧青稞去了。有的来到洋芋地里俯身低头,钻到茂密的洋芋叶子中,咋一看不见人影,仔细观察,此一处彼一处洋芋叶子沙沙作响,轻轻地摇摆。在洋芋根部,奶奶们把干柴一样的手指塞进湿漉漉的泥土中,不停地摸啊摸啊,摸出了一笼子鸡蛋大的新洋芋。

我敢说,这是我童年的秋,饱实的秋啊!从此我们隔三差五就能吃上散酥酥香喷喷的新洋芋了!那时候我想,洋芋总是挂着秋天的衣衫来了,秋天里秋风一过,满地滚麻了又白又大的洋芋蛋。于是老人们木刻似的脸盘上有了一丝笑,孩子们呼唤出银铃般的童声。

秋天的饱实处处得以见证,就那野外的“活萝卜”便是一例,自留地的洋芋有限,满塄坎生长的“活萝卜”那就可多了,有的年头竟在田间地头铺天盖地!“活萝卜”是养穷人的,还有夏天的苦苦菜,都是穷人的活命粮。大人们说,“活萝卜”和苦苦菜多了并非好事,这是来年庄稼不成得荒年的先兆。说是说,笼子里盛满这些东西,无论大人小孩都咽一口涎水,心里甭提有多高兴。

青稞一割,茬板地便成了娃娃们挖“活萝卜”的主战场,“活萝卜”是一种野生植物,根子特像人参。秋天的“活萝卜”叫“绵活萝卜”,春天的“活萝卜”叫“臊活萝卜”,长法不一,味道也不同,“臊活萝卜”长叶开花结籽,最后自身枯萎,“绵活萝卜”头顶两片叶,自身只顾长,长得又白又胖,深秋了,叶子枯黄脱落,人参般的“绵活萝卜”就藏在土地里准备过冬。

茬地里挖“活萝卜”有点四平八稳的样子,一铲子挖一根,有时候那两片叶子不见,谋量着挖常常挖空。我们几个小伙伴却得了窍门,我们在塄坎上搬石摞儿,石头缝隙里长的“活萝卜”又大又多,有的石摞里“活萝卜”简直泛滥了。几个石块一抬走,下面就横七坚八全是白生生的“活萝卜”,有的像镰刀把,有的像擀面杖,有的则像月娃娃的胳膊,于是我们不再是挖“活萝卜”,而是大把大把地去拾,一种争先恐后的场面。拾满了笼子,就把衣服脱下来当包袱包。这样的日子里我们一天能拿回半袋子“活萝卜”,我们用线绳把它串起来,密密麻麻地挂在梁头上,于是贫穷的日子便富足起来,于是在大人们的夸赞声中,我们成了凯旋而归的将士,我们躺在门前的蒿草里,惬意地望着高高的蓝天,望着蓝天中缓缓飘动的白云,望着一群群穿过白云远去的大雁,天凉好高秋啊!

八月八,八十的老翁不在家。说的是庄稼人男女老小齐动员参加秋收,那时候有句响亮的口号叫“龙口里夺食”,怕及时不收割,说不定天气一变,冰雹就把田地砸个稀巴烂叫你颗粒无收!那时无人赏秋,都在黄田里汗流夹背。但是,这不能否定大地溢满多情的秋韵。蓝菊花开了,一塄坎一塄坎地尽情怒放,蓝菊花不在意人们对她的冷落,把无限深情慷慨地洒在田间地头。说是蓝,其实色彩层次叠出,浅蓝深蓝海蓝湖蓝天蓝藏蓝都在草丛中相间交错。有一坨被带了黄梢的草丛衬托,有一坨直接长在寸草不生的干梁上,蓝生生的让人想唱想哭。 蓝色象征清净,你看清洁的大海是蓝的,明净的天空是蓝的,田间开蓝了秋菊,田间也比往日干净了许多。由此而说,秋是净秋,天有了别样的天蓝,水有了别样的水蓝,那是因为天倒映在清澈见底的水里了。除此而外,大自然日渐由金黄唱主色调,树梢高高在上,黄了的树叶在蓝天白云的衬托中格外醒目。大雁还没唱完季节的晚歌的时候,白杨树硕大的树冠巳经是金灿灿的了,漫步在秋天的林荫道里,满目金黄,人有了一种富丽堂皇的感受。而我们等待秋叶的飘落,起初,秋叶落得很随意,飘飘悠悠在空中荡一阵才选择个去处慢慢落身,于是我们争着去抢落叶,等手中抢上厚厚一叠落叶时,我们便坐在大树下数起来,我们把它叫钱儿,人类爱财的本性在此也能显现出来。过了几天秋风劲吹,落叶纷纷,千片万片落在大地上并不得不安宁,又被秋风吹起在平坦处熙熙攘攘地奔跑,比我们这些天真烂漫的孩子更加激动。又过几天,落叶在树林里就铺了厚厚的一层,供我们在上面摔跤,翻斛斗,有时候谁肯爬在下面,我们就往他身上苫黄叶,能苫成一座小山,等下面的人一翻滚,顿时有种山动地摇的壮观。

秋天 的恩典大呀,我们贪婪地吃洋芋 ,吃“活萝卜”,这些富有营养饱含淀粉的东西使我们很快改变了夏天挨饿吃野菜那种黄皮刮瘦的样子,我们都变得胖乎乎的了,浑身有了很多力气。我们常在黄透了的麻莲滩里拔麻莲拧响鞭。这时的麻莲叶就像一束束大麻,很具拉力,很有韧性,是娃娃们拧响鞭最好的料。我们的响鞭把长一尺,梢长一丈,拧好了,手持长鞭,伸展胳膊在头顶甩两圈再往回闪一下鞭把,鞭梢在空中瞬间折回,留一声巨大的炸响,惊走了窝里下蛋的母鸡,惊醒了炕上睡着的娃娃,也惊飞了青稞排子上啄食的一大群麻雀。生产队长见了夸我们为革命多打粮食作了贡献,每人奖励十分工分。

饱实的秋天对我们很实惠。我们带着剪刀扛着背斗到黑刺滩剪黑刺果,一骨录一录稠密的黑刺果在剪刀的一片咔嚓声中纷纷落地,然后装进我们的背斗里,晚风吹起,寒意浓浓的时候,我们带着手被刺扎的隐隐阵痛也带着发自内心喜悦,疲惫不堪地回家了,我们的这些黑刺果晒干收缀好后,能卖很好的价钱,有时候我们卖的钱比大人们挣一年工分得到的多。后来勾头草籽也能卖钱了,我们就满塄坎满夹滩疯跑,疯抢,几天日子,附近的草籽都被大家捋光了,只剩下一些草秆在秋风中发出尖厉的哨声。

秋未完,雪花倒是先飘起来,一夜之后,大地脱去金装换银装,云退天更蓝,阳光十分刺眼,风冷得像尖刀,小河也结上了薄薄的冰盖,举目四望 ,房屋、村舍、高墙、大树、地里的捆子、排子、还有远处的山岗,在白皑皑雪景中轮廓十分清晰,而黑刺林却是另一番景致,一串一串火红的黑刺果挂满林梢,黑刺粗糙的枝杆弯弯曲曲,雪在地上斑斑剥剥,这里就成了一副笔锋苍劲、寓意深奥的水墨画。

马文卫  男  1948年5月生于青海省门源县,从事中小学教育35年后退休,现被门源县志办公室聘为方志编辑。中国作协会员,撰写出版文学书籍13部,300余万字,以小说创作见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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