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相逢‖文/丁恩翼
遣散费已经全部发放完毕,最后一个工作日,女秘书下班前给陈家明泡了一杯咖啡,礼貌地向他道了别。
这些天来陈家明晚上常常做恶梦,梦见高考写作文,他却在整张试卷上写满各种奇奇怪怪的词汇——创业、融资、股东会议、资金链、断裂、内讧、流离、失败、挣扎、绝望、放弃、完结…窗外的马路上,往来如织的行人与车辆相互穿梭,陈家明心里默默计算着,自己的几个银行户头上还结余着一点积蓄,抛开了“陈总”这个头衔,抛开了夜以继日的社交应酬,自己的日常生活,总算还能对付一阵子。四十五岁,人生过掉了一半,还剩下另一半,去做点自己喜欢做的事吧。可是什么是自己喜欢做的事呢?
陈家明想起小时候,特别羡慕驾驶技术高超的小舅舅,还曾经趁大人不注意时偷偷摸过那辆小轿车的方向盘,后来长大了,大学还没毕业就嚷嚷着要考驾照,他还记得…第一次拥有属于自己的小轿车时的激动,驾驶着它在空旷的马路上飞驰时,有一种人车合一的奇妙体验。是的,他最喜欢做的事情,就是开车,一直开,每天开,到处开。
去做个出租车司机的心意已决,这让他自己都感到有些不可思议。不过既然已经想明白了,心里到反而轻松起来。陈家明折了几个纸板箱子,把办公桌上和抽屉里的东西一件一件装到里头。抽屉里有一张红色的喜帖被压在一大叠文件下面,那是他的初恋情人宋依雯的结婚请柬,他们是大学时代的同班同学,相恋十年,陈家明却迟迟不提婚事,他记得德国数学王子高斯曾说过这样一句话——“如果你对自己的才华真的失望透顶了,就去选择婚姻生活吧。”那时的陈家明对事业充满雄心壮志,那一腔豪迈与野望充斥着他的整个身心,他越来越忙碌,生活中只有冲刺、焦躁、筹划、再冲刺。他没有意识到自己忽略了什么,直到有一天,宋依雯远嫁异国他乡,而他收到的,是一封从旧金山发来的联邦快递,快递信封里装着这张鲜红色的请柬。
时隔那么多年,陈家明却仍然没有勇气再打开它看一眼。他瑟瑟缩缩地把它夹在一堆文件里,和别的物品一起放进了纸板箱,随即封上胶带,搬进了自己的车里。
出租车司机的生涯就这样开始了,有好几次,坐他车的客人竟然是昔日生意上的合作伙伴。陈家明会轻松地和他们聊天,说自己选择开出租车,是想要体验截然不同的生活方式,再过个一两年,他还打算改行去开海鲜餐馆,再然后呢,可能去做个环球旅行,再然后呢,可能会在家里闭门不出写一本侦探小说。那些熟人们呢,有些对他的洒脱充满羡慕和钦佩,还有些呢,觉得他活得不现实,太疯狂了。对于这些,陈家明并不以为意,他心里知道,自己是编瞎话的,也许是为了在车上避免相互间沉默的尴尬,也许,是为了挽回一点面子。
听说在机场候车处排队,能揽到路程远的好生意。陈家明便跟着其他车一起进去了。轮到他的时候,上车的是一位中年女子,其实车子才靠近她时,他就认出她来了。曾经那么熟悉的眼眸和身形…除了已剪去的长发,这么多年来她好像一点也没变。
车子启动后,陈家明一直担心她会认出他来。可是这份担心似乎完全是多余的,她关上车门,只报了一个医院的名字,说了一声“谢谢你”之后,便沉默地看着车窗外的风景。 过了好一会儿,她终于收回视线,从提包里拿出手机开始拨打。
第一个电话听得出是打回旧金山家里的,听得出她先生出差去了俄罗斯,她对女儿叮嘱着,钢琴要好好练习,不要偷懒,不然比赛就拿不了冠军,还说见到外公后会替她说她爱他等等,“我马上就到医院了,不过相信外公一定会安然度过这次病危的。”陈家明这才得知,她父亲竟然已经如此病重。
还记得学生时代,他去她家吃晚饭,因为客厅里的大理石地面沾上了些水,他走路时不小心滑了一下,身子不由向前一倾,恰巧她父亲正站在他面前,他伸开双臂抱住他,像抱住自己的儿子一样,这样他才没摔倒。
第二个电话是打给仍然住在上海的闺蜜的,她们聊各自的孩子,聊上海的变化,旧金山的变化,聊女人到了这个年龄的感受,说她自己最近夜里总是盗汗,有时候感到忽冷忽热,颈椎椎间盘突出,腰椎椎间管狭窄,被医生催着要尽快回去做手术。然后两人相约聚餐的时间和地点,说:“让我看看你最近都胖成什么样子了…”
车子在医院门口停了下来,陈家明还在躲避,还在犹豫是要回过头去做出惊讶的表情之类的呢,还是就这样蒙混过去算了。没想到后座上的宋依雯突然用极其平静的语气跟他说:“…我已经都告诉了你…我遇到的问题,我最近的状况,我的孩子,我的心情,我什么都对你说了,可你…却连一声hello都不肯跟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