旧时梦‖文/张大海的瓜

旧时梦

1

2018年3月28日，我开车去上海干爷爷的旧房子里收拾遗物。

路上遇见干爷爷的邻居问我，老严头怎么样了，我和他说三天前去世了，死在了肺癌上。

邻居看着我，脸上没有什么意外，说也是到了该去的年纪了。

我打开老严头的房门，看到书房墙上挂着一张结婚照，里面的男人不是老严头，那个里面的女人我也从来没见过，在我印象中，我小时候来看老严头的时候问过他几次，那张照片里的人是谁，老严头从来只是笑笑什么话也不说。后来看多了也就习惯了，再也没多想过什么。

一直到一个星期前，老严头把我叫到病床前和我说了个故事。

2

那是1925年，老严头在嘉兴宝兴村出生了，六斤八两，是个大胖小子。

老严头他爸给他叫严中山，说是为了道别中山同志，也显得老严家懂得点三民主义。老严头有一个哥哥一个姐姐，哥哥大他八岁，姐姐大他五岁。家里种种地，在战乱的时候日子也还能过的去。

老严头从小在家旁边的湖里长大的，村里人都叫他小浪里白条，是个天生会水的能手，但老严头其实一点也不喜欢水，他玩水的只要目的就是为了看在湖里洗衣服洗菜的张仪。啥时候张仪洗衣服了，老严头一准在河里。

张仪是老严头隔壁隔壁家的姑娘，他爹爱喝酒，他妈长年卧床，张仪从小就洗衣服做菜了。村里人嫌贫爱富，没什么人家爱搭理他们一家。除了老严头。

老严头两三天找张仪玩，天天拿着狗尾巴菜逗张仪。一开始张仪她爹还反对张仪和老严头老待在一起，但有一天老严头偷偷拿了两大瓶酒给张仪他爹，张仪就天天嚷嚷着要老严头来他家坐坐了。这为这事，老严头可被他爸狠狠打了两顿。用老严头自己的话讲，这叫做狠事要狠心。

3

后来一直到了1935年，老严头他哥突然就不见了，他爹说跑去关东打日本人去了，老严头也不懂啥叫关东啥叫日本人。老严头觉得那可能就是和家旁边的湖一样的地方。

在过了不久老严头姐姐也走了，说是出嫁了，嫁给了一个国民党，国民党也跑去关东打日本人去了，姐姐就在家等着守活寡。

从那时候老严头就很向往关东，那有自己哥哥有自己姐夫，还有日本人可以打。老严头就躺在村口的草地上，看着张仪，说，等我长大我也去关东，到时候带上你，我去哪里你就去哪里。

张仪说，那哪成啊，咱们俩又不是什么夫妻，以后我还得出嫁，跟着你我可咋办哟。

老严头，那你嫁给我呗。

张仪后来没说话直接跑掉了。老严头倒是啥也不明白，只知道自己以后得去关东，得娶 了张仪。

在老严头的建议下，老严头他爸给张家提了亲。张仪她爹也从小看着老严头长大的，就互相约定过个十年，等张仪十八岁了就把她给老严头。

打那以后老严头看见张仪就喊小媳妇，每次都给张仪弄个大红脸。

这可把老严头开心坏了，人生的目标已经完成一半了，自己能娶张仪了，现在就剩下去关东了。

但等老严头真正知道关东是啥地方的时候，家里寄回来了一张红色的奖状，奖状上就写着三个大字，光荣证。

老严头的哥哥光荣了，那是1940年枣宜会战，那一年老严头15岁。

那天晚上老严头抱着张仪哭了很久，一句话也没说，张仪也哭，还不敢哭出声，她怕自己一出声老严头就更难受了。张仪就想像这样一直陪在老严头身边，能抱着他，不让他走，不让他去打什么日本人。

当然，张仪没能如愿，老严头18岁那年，一个共产党的革命同志来村里做讲话，老严头背着包就和共产党走了，他走之前和张仪说，等我打死小鬼子，我肯定回来娶你。老严头他爸看着自己的小儿子，重重拍了两下老严头的肩膀，说，打死他们丫挺的。

老严头就这么走了。

4

老严头打了两年的仗，打跑了小日本，老严头听着收音机里讲日本签署投降书，自己第一次抽了一口班长的烟，被呛得喉咙生疼。

老严头从小水性好，参加了海军，在部队了也算是勇猛，打仗冲最前面的总是他。按照老严头的话来说，前面全是仇人，能多杀一个，就是一个。

但战争哪有什么不受伤的。老严头看见过导弹就在自己眼前爆炸，乐严头反应的快，一个闪身就跃了过去，但导弹爆炸总比人快，老严头的命是保住了，自己的两只腿被炸的一塌糊涂。

后来老严头被安置在了上海。

张仪总向老严头爸妈问起老严头，老严头不愿意让张仪知道自己的事情，就让他爸妈骗他一切都好，要不了几天就回来娶了张仪。

张仪开心坏了，盼了两年老严头，日思夜想的，可算是能回来了。

但是张仪不知道的是，老严头让他爸妈偷偷摸摸的来了上海，村里人谁也没敢告诉。

老严头说，自己都已经残废了耽误人家姑娘干啥子。摊上自己这么个半身不遂的，以后准没什么好日子过。

老严头就这么在上海安定了下来。

后来没过多久，张仪的母亲病逝了，张仪她爹死活非要把张仪嫁出去，弄得满城风雨的张罗着。

张仪怎么也不肯出嫁，张仪说，自己还是别人的未婚妻，那人要是没亲口告诉她，不要她了，她就为他守一辈子活寡。张仪她爹脾气执拗的很，说什么也要把张仪嫁出去，外面村的人正好也给张仪她爹介绍了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听说也是在国民党里打小鬼子的，现在战胜了小日本，风光的很。

张仪他爹满意的很，说是第二天就把张仪给送到人家家里头去。这张仪哪愿意啊，连夜跑了，一直一直跑到了南京，见到了老严头的姐夫。

5

那年是1946年，内战打了整整一年。

老严头在路边摊上吃着豆花，手里拿了份报纸看着，上头说是邓小平率野战军强渡黄河，人民解放军正式行动。

老严头这一年倒也没怎么闲着，小的时候没念过什么书，在上海这一年把识字写字全给补上了，每天看看报纸，对国事发发愤慨，小日子也聊胜于无。

老严头吃完豆花回家发现自己爸妈都脸色凝重的看着自己，说，张仪来了，在里头呢。

张仪听到动静就走了出来，看着轮椅上的老严头就开始哭。

老严头没说什么，把张仪拉进房间里，不知道说了什么。

天色渐晚，街道旁的路灯光透过枝叶的缝隙朝在老严头的心里。

就这样两人聊了一宿。

第二天早上。张仪哭红了眼睛从老严头屋里跑出来说，我辛辛苦苦从宝兴村跑去南京找你姐，再从南京来着找你，为的不是你和我说你不要我了，为的是你再把我娶回家。我不怕你腿瘸，我啥也不在乎，只有你能娶我我啥都愿意做。

老严头狠了狠心硬生生的把张仪推出门外。大门紧闭着。任凭张仪怎么敲，老严头就和没听见似的。

一直到张仪真的走了。

从那以后，老严头就天天抽老班长给他的烟，就好像只有烟才能陪着老严头一样。

后来到了1949年，姐姐和姐夫去了台湾，临走前姐姐和老严头说，张仪被她爹嫁给一个排长，现在要去台湾了，以后日子也不知道会怎么样，要不你这两天去送送她去。

老严头摇了摇头，吸了口烟，没人看见的是，老严头眼角有那么一丝泪痕。

6

我在书房墙上看那张结婚照，干爷爷和我说，从张仪走了之后，自己天天给她写信，希望有一天台湾和大陆通讯了能寄过去。

再后来，过了很久了。干爷爷的信写了一箱，又一箱。都没敢寄出去。倒是张仪寄了一张结婚照给我干爷爷，干爷爷就干脆把他挂了起来，天天看着那张结婚照。

我从抽屉里寻出一封没写完的信，上面写着。

“2018年2月11日 狂风大作，过了这般多年，我已是垂垂老矣。恐敢时日无多。对于当年赶你出门，心中任有悔意，只怨今生无缘，不得同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