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虹:三载音容成梦影,从今惟见桂花香——怀孙逊先生
看到硕士导师孙逊教授去世的消息时,我正坐在千里之外的武大图书馆,于是找了个角落开始哭:2018年毕业,两年不见,竟成永别……
孙逊先生
很快,跟我一起毕业的同门晓宇发来消息:“孙老师去世的消息是真的?我们毕业的时候,他身体还很好啊!不敢相信。”我也不敢相信,但确实是真的。回复完,泪眼朦胧中,往事一幕幕在脑海中浮现,不停地盘旋——
五年前的秋天,刚考入上师大的我和晓宇一起去见导师。上师大的桂花特多,旁边桂林公园的桂花更多,相加可能有几千株,正是花开时节,因此一路上满是花香。我们就在一片桂花香中来到了孙老师的办公室。
落座以后,孙老师一边关切地询问我们各自的情况,一边轻轻摇着手中的蒲扇,如同一位乡间的老爷爷。当然,孙老师一点都不显老,黑黑的头发,高高的个子,和蔼的神色,再加上儒雅的穿着打扮,很难相信当时的他已有七十二岁的高龄。
《中国古代小说与宗教》
我不善言谈,那次见面更多的时间是在聆听,同时好奇地将目光在孙老师和他的书桌、书架间移来移去。孙老师的书真多,后来我读到《阅微草堂笔记》中“所坐之处,典籍环绕如獭祭”的描述,立刻便想到了他的书桌:
桌子上到处都堆着高高的书,他仿佛是坐在书堆里跟我们谈话。而他背后的每一层书架上,都细心地装上了用于防尘的玻璃板,阳光照进来,闪闪发光,依稀能看到有整整数排的《红楼梦》。
接下来的日子,就是乒乒乓乓地上课和听讲座。孙老师把自己的小说课、小说理论课称为“还书课”,意即他开出书单,此为“借”;然后我们一本本地读,在课上汇报自己的心得体会,此为“还”。
“还书课”通常在下午一点半开始,然后谈到天色昏黑,因为孙老师的点评往往比我们的汇报还长。每当这时,孙老师才恍然大悟,笑着说:“每次都是不知不觉多上了课啊!”于是我们也不好意思地笑,因为来听课或汇报的不止他自己的学生,还有挤挤挨挨的别的老师的学生,甚至其他专业的学生——他们常以见孙老师一面为荣。
《红楼梦脂评初探》
“还书”还有另一层意思,确切地说是“还论文”。一次我陪晓宇去孙老师那借《红楼梦学刊》,孙老师就很幽默地说:“借了这么多书给你,你得还我一篇论文吧?”
为了鼓励我们写论文,孙老师有时会说起年轻时候的事:“那时年轻,身体也好,有了想法就像有盏灯在前面照着,不写完、不写好就睡不着觉。”说完就满怀希望地看着我们,直看得我们一个个低下头去。
后来我在孙老师的一篇散文里看到,他早年条件艰苦,全家四口挤在15平米的筒子楼,因为书桌要让给一双儿女,写论文、写书只能趴在碗橱上。即使是这样的环境,他仍然做出了不凡的成绩,我的敬意不觉又添了一层。“人,只要有一种信念,有所追求,什么艰苦都能忍受,什么环境也都能适应”,这说的便是孙老师。
《红楼梦精读》
于是我也“还”了一篇论文给孙老师,整整改了一年后才被允许发表,因为他的要求是第一篇论文要改“无数遍”。
在这一年的时间里,我一遍又一遍地读跟孙老师借的《中国历代小说序跋集》,一遍又一遍地改论文,暑假没回家,寒假也把《序跋集》抱回了家,后来竟心有灵犀,想翻哪篇序跋就随手翻到。我忽然意识到,可能快达到孙老师的要求了。
果然,最后一次的修改稿交上去没多久,孙老师就打来电话:“许虹,我觉得这篇可以了。”再后来,我对自己写的每一篇论文都怀着敬畏之心,反复修改,不敢轻易投稿。我再一次意识到,这也许便是孙老师花了一年的时间帮我改论文的意义:认真的态度能受用终身。
遗憾的是我不善言辞。在师大求学的三年间,虽然经常跟着孙老师上课、听讲座,乃至参加上海图书馆的新书发布会和各种聚餐,但我总是喜欢听他说话,自己发言很少,毕业后的联系更少。
孙逊先生
记得毕业那年我考上博士,发短信告诉孙老师,但他隔了大约一周才回复,当时我也纳闷,但没多想。临毕业时,孙老师才告诉我和晓宇自己做了个手术,已经好了,怕我们担心就没告知,我们就粗心地以为他真的完全康复了。现在想来,可能后来并没有恢复。
我一直有个心愿,就是博士毕业后跟孙老师好好聊一聊,告诉他我毕业了,现在比以前能说一些了,毕业论文也是认真写的。现在唯有叹息。
许虹
2020年12月11日,武大图书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