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刊 | 俞胜《在纽瓦克机场》
《在纽瓦克机场》
俞胜,男,1971年生,安徽桐城人。中国作协会员,辽宁省作协特聘签约作家。著有长篇小说《蓝鸟》,中短篇小说集《城里的月亮》《寻找朱三五先生》,散文集《蒲公英的种子》等。作品入选《新实力华语作家作品十年选》《中国散文排行榜(2014)》《2016年中国散文精选》《2017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8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2019年中国精短美文精选》等选本。曾获安徽省首届鲁彦周文学奖中篇小说奖、中国报纸副刊美文银奖(2015)等文学奖项。
责编稿签
小说取景于人来人往的纽瓦克国际机场。相逢同是异乡客,同调相怜意倍亲。当看到语言不通的老陈试图寻求帮助而受他人排斥时,方良平决心伸出援手。但当他们回到国内、回到熟悉的环境中,萍水相逢的二人却保持默契就此别过。方良平与老陈是我们在机场、地铁、电梯、十字路口可能遇到的某个人,处在知非之年,事业小有所成,但在他们面对这高速发展变化的社会、更广阔的世界与更繁琐的生活时,却显得手足无措甚至寸步难行。相比戏剧性冲突,小说更注重细节与人物心理的刻写,见微知著,于平凡场景中透视这个芜杂的时代,更显意味深长。
—— 欧逸舟
《在纽瓦克机场》
那个人的举止实在怪异——他一手拉着一只银灰色的拉杆箱,一手擎着一只白色外壳的手机,迈着心事重重的步子,犹疑的目光在一个一个黄皮肤人的脸上探寻。这些在纽瓦克机场的黄皮肤的人一个个见惯了大世面似的,什么到了眼前都会波澜不惊,只顾埋头看自己的手机或与邻座交头接耳。偶尔有人抬起目光迎向那个举止怪异的人,目光又像触了电一般慌忙地躲闪开来。这是个什么样的人?他这是要干什么?
方良平一坐下来,就发现了那个举止怪异的人。此刻是纽约时间上午九点五十,他和老婆袁茵办完了登机手续,坐到登机口附近的椅子上休息。
比方良平小三岁的袁茵,五十五岁时就看破红尘——提前办理了退休手续。一年前,方良平五十九岁,袁茵就开始为美东之行做功课。终于盼来了方良平退休,为了不让退休综合征在丈夫身上露出苗头,袁茵决定当即启程。因为准备充分,所以,这次的美东之行非常顺利、非常愉快,虽然两个人偶尔斗斗嘴什么的,但这是他们夫妻生活的常态。现在的两个人在纽瓦克机场的登机口,准备搭乘当地时间中午十二点起飞的航班返回北京。
美东之行的场景还在脑子里新鲜地翻腾,袁茵翻出了自己作为妻子的伟大和英明,难抑心头的沾沾自喜,问丈夫:“怎么样?良平,此行是你在破书斋里感受不到的吧,说说看,留在你脑海中的印象最深刻的地方是哪里?”
袁茵猜想书呆子丈夫一定会说是大都会艺术博物馆,因为大都会艺术博物馆是昨天才参观的,不仅是因为间隔时间近留在脑子里会格外清晰些,而且方良平在参观过程中惊呼了好多次,害得袁茵一次次地提醒他在这边公众场合说话要轻声、一定要轻声,要时时刻刻注意自己并不只是自己,而是代表着华人的形象。
问完了,袁茵没想到方良平用右手的食指把鼻梁上的眼镜往上推了推说:“那个尼亚加拉大瀑布,真是太壮观了,好家伙,就像奔涌的江河一下子奔到了地的尽头,突然倾泻到另一个世界去,那气魄,天崩地裂一般。”方良平的语言很有气势,声音却很小,得到老婆一次次批评教育的方良平,此刻说话的声音像一只蚊子在哼哼。
“所以说嘛,开启退休生活模式是一件好事。”袁茵自己更是轻声细语的,像一只雏燕在呢喃。袁茵对丈夫脸上的表情很满意,忽然想到儿子方小袁在家中,一家人没有一起出来旅行,有些小遗憾,“就不知道这十天,小袁一个人是怎么生活的。”
就这一句话,老婆的光辉形象立刻在丈夫的心目中消隐了,“你又来了,一天不念叨几遍都不行,小袁就是这么被你惯坏的,惯到三十了,连个女朋友都不肯找,他的意思是要在我们跟前生活一辈子?”
“所以说嘛,这次我也是发了个狠,有意识地把他一个人丢在家,让他也体验体验独立生活的滋味,”说到这里,袁茵白了丈夫一眼,“好像你一点责任都没有似的,良平,你要警惕退休综合征的苗头了。”
方良平没有研究过退休综合征具体都有哪些表现,既然老婆这么说了,他也就相信自己身上真的露出这种病征的苗头了,方良平就有意识地控制了自己的情绪,改用温和的语气对老婆说:“你给小袁发个信息,把我们回程的航班号告诉他,明天,他得到机场来接机呀。”
袁茵说:“航班就是他预定的,还用告诉他航班号?”
方良平认真地说:“那也得告诉,你的儿子你又不是不清楚,一天到晚守着电脑五迷三道的,不提醒一下可不成!”
“好啦,方所长。就像不是你的儿子似的。”退休前的方良平,是一家日本问题研究所的所长,权力虽然不大,但所里有辆公务用车,基本可以满足所长的出行需要。
袁茵从挎包里掏出手机,打开微信语音,欲语又止,“这个点儿,也不知小袁休息了没有?”
“北京那边刚晚上十点钟,他能睡那么早?”方良平语带嘲讽地说。
袁茵又白了丈夫一眼,把手机移到嘴边,下定决心似的给儿子发了一条语音信息:“小袁啊,你睡了没有?我和你爸已经到达纽瓦克机场了,航班号你一定知道吧,正点的话是明天下午三点抵达首都国际机场。”语音信息发送出去了,但儿子小袁没有动静。袁茵想了想,又嘱咐了一条,“不过小袁啊,你不用来得那么早,国际航班,你是知道的,一个小时能出航站楼就算快的啦,你下午四点到达都来得及。”
方良平不满地嘟哝起来,“什么叫不用来得那么早啊,就应该告诉他早点从家出发,机场线没有一天不堵的,不早点从家里出发能行?所以我说嘛,小袁还是被你惯坏的!”
九月的阳光在辽阔的停机坪上恣意地流淌,远处低矮、青灰色的一道山梁像是纽瓦克机场的一道围栏。袁茵把手机捏在手里,手机依然静悄悄的,儿子小袁还没有回复她的信息,不知道此刻他在家里做什么。丈夫的话也破坏了她的好心情,袁茵赌气不理方良平,独自翻看起手机上此次出行的照片来,刚刚流逝了的几天情景又转回眼前,笑意不由得从脸上一丝一丝地泛出来。
夫妻间的冷战是常事,习以为常的方良平,此刻不仅没有感到丝毫的不适,相反倒有一分冷战间隙中得到休整的惬意。他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颇感兴趣地打量起眼前的形形色色人物来。
纽瓦克机场人来人往,白种人、黄种人、黑种人,形态各异。光是黄种人里面又分中国人、日本人、韩国人、越南人……谁是中国人,谁是日本人,谁是韩国人、谁是越南人……如果不凭语言,一般人真是难以分辨,但做过日本问题研究所所长的方良平却能根据他们的举止、打扮判断个八九不离十。方良平很得意自己有这能耐,怎么样?此刻这能耐就是一个在与老婆的冷战中打发候机时间的好办法。
可是方良平的目光还是被那个怪异的人吸引住了——他两鬓苍苍,方良平据此判断出他的年龄应该和自己不相上下,甚至也有可能是刚退休下来的;他面色比较红润,白衬衣的下摆扎在浅灰色的裤子里,腰系黑腰带,足蹬带网眼的黑皮鞋,方良平从穿着和神态上判断出他是中国人,而且经济条件还不错。此刻的他佝着腰坐在一把椅子上,伸出一根粗壮的手指在自己的手机上一阵猛戳,接着抓住手机在眼前一阵猛摇,又眯起眼对着手机研究着什么,一张原本周正的脸因失望、焦灼等表情而显得更加怪异。
然后他像患了疯病一般从椅子上弹跳起来,又一手拉着银灰色的拉杆箱,一手擎着那只白色机壳的手机,沿着这排椅子往方良平的方向走来,目光依然在一个一个黄皮肤的人脸上探寻,可是当有人的目光迎向他时,他又像触电般地躲闪开来。离方良平还有四五个座位时,他小心而犹疑地向方良平看过来,方良平友好地冲他点了个头,他却立刻慌张地转过身去,顺着另一侧的椅子,一步一步地离开了。
这可真是一位怪异的人,方良平心想,一个人怎么和自己的手机有仇呢?他的手机出毛病了?都到机场了,在商店重新买一个就是。他为什么要一个个地辨识黄皮肤人的面孔呢,难道是FBI在办案?方良平立刻觉得自己猜想的荒唐可笑,影视中的FBI办案,可不是他这种怪异、让人摸不着头脑的派头。
离航班登机的时间还早,登机口附近的椅子上,乘客疏疏落落的。那个怪异的人沿着一排排的座椅搜寻了一圈又一圈后,离开了休息区,那个心事重重的步伐拖着他的身躯向咖啡店那边去了。但他又不像要进去喝咖啡的样子,只是在咖啡店的门口探头探脑地张望,有个黑人店员出来不知和他说了句什么,他显得有些慌乱地摇了摇头,又带着那张表情怪异的脸往休息区这边走过来。
袁茵显然也注意到了那个人,她大度地在方良平的腿上拍了一下,“良平啊,不要见到什么人都点头哈腰的,你又不是日本人。”冷战结束了。
方良平愣了片刻,马上明白过来,自嘲地说:“哎呀,我这几十年的习惯了,哪能说改就改呢,慢慢地,慢慢地,啊,放心,我会改过来的,只是还需要时间。”
袁茵提醒,“你小点声。”
……未完待续
本文刊载于《小说选刊》2020年第1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