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玄武：风把世上所有的落叶吹往故乡（组诗）
东山高风起，大城堕我旁。
蜘蛛痴儿窥，烈酒玉人香。
胡卢绿长蔓，玫瑰走迴廊。
歌啸年复年，秋老明月荒。
——旧诗《秋老》
大多数花春天已凋谢，
秋天零星又开的
并不能得更多赞美。
人们觉它傲慢，
以无知强加于它。
它兀自衰败着，香着。
和多数人一样
我在二十岁杀死自己
每天告诉自己
做一件最不想做的事。
喂养饥饿的胃和面皮，
完成人类本能的繁衍
所得短暂的快乐早已消散。
而这个秋天我突然
在一个玄武的人身上觉醒过来，
并无荣光，但有卑微的尊严，自由与美
如花瓣一样颤栗
或野兽一样咆哮。
我真实得像越来越冷的风
风中尘沙的颗粒，
在光中真实地闪闪发亮。
梅枝画清风，霞飞暗月弓。
霜寒沉大笔，山高破长空。
春梦绕海上，秋悲惊雨中。
佳人难再得，乌骓啸江东。
——旧诗《佳人》
我一生有三次疾病：
出生，把病留给故乡
爱情，它留给往昔
死亡，它就在今日，
在此刻对它的畏惧中。
我为妇人所生，
也记取生育之病。
我们不能抗拒睡眠和饥饿
以及从泥土上升的欲望。
北方的秋天
城市上空奏响鼓与号角，
荒败的大野里没有歌者。
我去采撷这可怕的风，
它吹动文字中一万种
大多不存在的颜色，
一些描述的字也已死去。
我畏惧着，树叶们颤栗着翻飞
想念之丰盈如昨夜月光，
每一刻变为往昔。
长风十万里，直下看山河。
露晞白发断，月照长路陁。
菊高寒气香，茅动雁影过。
大梁走夷门，病酒骑小骡。
——旧诗《白露》
沉迷于将逝的秋日之美，
却在没有月亮的夜晚
惊觉我们又死去一天。
招摇的红叶飘零着，
山中泉水瘦又冷。
很快就得见万物赤裸的真实，
突如其来的大雪继而埋藏。
大地有隐忍而克制之美。
我寻找天地间下沉的力量，
却采集到弥漫的杀伐之气，
树木在凝望的眼睛里插满长戟，
震荡的雷霆已潜入深沉的地下
包括80年前死于今日的猛士。
越来越多地，我听到群山对内心的呼应
它们又冷又硬，铁色的剪影
因内敛而缩低了一点。
我也感触到对万物的善意，
为前夜杀死一只老鼠长久地内疚。
我仍然珍存着春日里的阳光
池中游曳的鱼儿尾巴上的阳光，
它像是尘间慰籍，像永恒之爱，或者就是。
2016.10.20，即日鲁迅祭日
水瘦乱石肥，巨木写天真。
曾簪耳边蛇，不见月下人。
西风多金气，北国独此身。
悲啸动群山，念念越风尘。
——旧诗《巨木》
天空如此壮丽，也有人说它空洞
它和一只赶路的蚂蚁一样孤独
我跃上车顶眺望，像少年时
站在大树的枝叉之间
荒山空无一人，我赤如裸根
而飘摇如草。记起曾经的晕眩
瞥见树下男女的欢爱
也记起年轻时的姑娘
我们在深处徒劳无益地
安慰彼此的孤独
清晨叶片上的露珠一样的孤独
我读过或未读的书，都是孤独之书
我曾历的情爱源于孤独，也寂灭于彼
在秋天，风把世上所有的落叶吹往故乡
拖着长长的影子归来
这里却无故乡
正月出门的人
秋天没有音信
风在村巷里游荡
柿子寂寞地红
很羞愧有乡愁
乡民们顾不上
他们愁没活干欠帐
妻子在别的城里洗头
我知道你一样
你故乡一样
知道你也
随时离开你家
我们一起来清理
瓦砾上的碎月光
我老家邻居，八十二岁的老太太
儿媳不理她，她死了。
老人过日子仔细，选择最便宜的死法
她穿得整齐，吃下一瓶百草枯，五块钱。
但是她废了一只杯子，碎在手边
她甚至倒水，把药瓶残渣涮了喝。
我想到她柱杖路过我老家门口，弯得像虾，
风撩起几缕白发像虾须，她死时一定更弯。
去年快春节，父亲接到老家村子电话
村南的老汉喝药死了。他刚给儿子盖完房
儿子骂他，儿媳做饭不给他吃。
老汉说，没用了，干不动了，不死等啥。
今年我没有敢问父母，觉得不问
老家那些老人，就都还活着。
而我听到远山巨石的碎裂声。天底下的村子
数不清的百草枯空瓶，在村外路边垃圾上。
一个老汉，悬崖边的废墟间
面对尖刺般的建筑高顶
近在咫尺，却不可及
我伫车，他迟钝地回一下头
雨水要来，成群的燕子低飞
掠过车窗，他身影忽闪
村子已拆除。田地荒芜在深山
春天和秋收被抛弃
他只是土地的佃农
土地何等虚幻，它不是人
他心中有着怎样的荒凉
久久坐着，独对一条肮脏的沟壑？
他旁边刚生出嫩叶的树将被砍伐
光秃秃的树桩惨白如骨
他和我们一样，还想不通世事
该来的一切，却正不由分说地到来
一个陌生人猝然
打断我腊月午夜的穿行。
也打断我在时间中的哀伤，
和某种绝望般的煎熬。
他和电动车一起歪在地上。旁若无人地号哭
遍身血迹，塑料袋在身边飞舞。
我摇开车窗，又合上。踩油门前行
“别哭了快回家吧！”
我不知这轻飘飘的话，
是关进了车窗里，还是被风揪走。
第二天他就死了。他去高速口
让呼啸的大车碾为两截。
两年过去，为何我总在腊月
想起那张血污中的，恸哭的，年轻的脸。
它像每个人生命中最沉重的时刻。
旁边空无一人。塑料袋在风中簌簌作响。
人间柯斧烂，犹忆少年欢。
帘动风欲窥，兰弱麝将残。
织女虚夜月，蟾蜍吞玉丸。
清露忽成霜，白雪漫山峦。
——旧诗《白雪》
我时常路过年轻时熟悉的地方，
在那里我遭遇过爱情。
星空俯压大地，或黎明
大星明亮如神。而远处山脉耸起
总有某种高于血液的秩序，
我曾抗拒，如今安然。
走过陈旧的街道，墙上破败的广告窸簌
而一切皆美好，温和，熠熠生辉。
我熟悉这里每棵树上挂着的尘埃。
我的狗的欢吠在房间里冲荡。
心仍然砰砰跳，我会告诉自己
抽三棵烟就走。再抽一棵
这里还未拆迁，但随时准备被消失
一生瞬间荒败如废墟。
昼夜参，春过半。
泉水急，柳生烟。
元鸟归，人不反。
酒将酣，啸东轩。
——旧诗《元鸟》
驻车山间，天蓝得让人伤心，
雨后的树木安静又干净，
像多少年以后深爱的人
被雨水洗得发白的骨头，
依然纤细，柔弱，
仿佛仍会疼痛。
你仔细分辨抚摸过的脚踝，
用力抱起的腰肢，
依稀听到呻吟和低低的细语。
微风吹拂，漫山萧萧
草木渐绿了，
深爱的人却不能醒转。
马蹄践霜雪，玄黄啸南坡。
巨石荒山野，蛟龙动风波。
我梦白日浮，汝镜暗夜磨。
欸乃江湖荡，相携著轻蓑。
——旧诗《轻蓑》
在月光下打开你
在细雨中打开你
在漫天大雪中打开你
像春风
打开一朵花
像春风突然消失
尘世虚幻
远不及一场情爱强烈
你幸福的颤栗
像来自我的灵魂本身
拂去书卷上尘埃的手
映亮时光
泥土所做的人
肋骨幻化的人啊
咬着你修长的脖颈
洪水漫过山野
我们安静下来了
像归于所从来
坐起万古愁，快马逐新春。
青帝撒细雨，苍树濯斑鳞。
薄风暮云开，微雪浅草殷。
轻雷蛰不作，花香暗怀人。
——拙作《坐起》
在从前，我打扰了
一棵树的孤独，对着它
诅咒偷兔子的窃贼
树干缓缓裂开，一个树洞
很深，再没有愈合
今年回老家，树没了
树桩龇着惨白的骨头
根部幼嫩的小苗招展
在从前，我打扰了
一个姑娘的孤独
甜蜜的花粉飞舞
我却说不出其中一粒
我不知是否爱着，看不清
稠密而月光流泻的夜色
从前慢慢消失了
远处山间，空中满是
正在坠落的松子
我打扰过石头的孤独
大如房屋的巨石磊磊而来
吃惊地望我
像世界之初，或末日
它们晃动着，滚动起来
在昨日奔跑的眼睛里
在这个
被无边落叶
紧紧追赶的秋天
那是谁
打扰了我的孤独
玄武，晋人。诗人，散文家，民间学者，田野调查者。著述多种。获奖若干。小众创办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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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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