蜂窝堡
作者 雪 鹰
第一卷
17
新皇登基,大赦天下,理当是一件普天同庆的事。熊家嘴的炮仗响彻云霄之后,一切又都迅速地回复到原先的样子。大洪水过后,本来热闹非凡的熊家嘴一夜间变得萧条死寂,了无生气。每天,街市上讨米要饭的人络绎不绝。有的拖儿带女——那些孩子衣衫破烂,膝盖都露在外面,大冬天了,大人穿棉袄都冷,而他们还穿着单衣、草鞋;头发蓬乱,污浊的脸冻得通红,整个身子在寒风中瑟瑟发抖。有的三五成群,打着莲花落,或拍着渔鼓、道情,唱着皮影戏或花鼓戏里的唱词,以最简单的演唱换取商铺老板和居民的同情与施舍。街市上混乱不堪。吴之甫早晚都带着巡检司的团勇巡逻,维护治安。在熊家嘴巡检司辖区,除周家矶、马家场、黄家大桥等近二十个民垸遭灾小一些外,其余民垸都遭了重灾。遭重灾的民众仅靠那点赈灾粮米根本无法度日,他们只好拖儿带女外出讨米要饭、卖艺、打苦工,有的甚至逃往外省,直到腊八过后,部分民众才陆续回来,打算过年后再说。因汪家剅溃口,吴之甫受到县衙的痛斥与责罚,变得愈加小心谨慎。本来,他想辞职不干,但看到那些灾民,他觉得自己应当好好地利用这一职务为他们做点什么,帮助他们减轻一点苦痛。为了让熊家嘴的灾民和途经熊家嘴的外地灾民有口饭吃而不被饿死,他除多次向县衙恳请确保赈灾粮米的发放外,还几次三番拜会熊家嘴的那些商家和周家矶、马家场、黄家大桥的大户与士绅,动员他们向灾民提供帮助,设施粥点,或从外地购进粮米发放。同时,督促各民垸加强联防,确保地方安宁。腊月二十四小年。这天下半晌,天空飘起了雪花,吴之甫正带着丁振举、郑云龙等在街市上巡逻,徐建亭慌慌张张跑来,说县衙的梁捕头来了,要吴之甫赶紧回司官衙门。吴之甫向丁振举、郑云龙交代了几句,便和徐建亭急急忙忙向司官衙门走去。路上,吴之甫打听县衙一共来了几人,徐建亭说来了三个,一个捕头,两个跟班。吴之甫又问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徐建亭说没说什么,只是说一定要见到司官,接待他们的副司官漆天彪只好命他来叫。吴之甫心下狐疑:“什么事这么机密?难道……”打上次受到了责罚以后,他时刻提醒自己,不管什么事都要多一个心眼。他对徐建亭说:“我去见他们,你到我办公室,见机行事。”吴之甫担任司官之初,考虑到官场险恶,为了让自己赢得先机,不处于被动,特把办公室设在迎官厅旁,遇到重大事情,就让徐建亭或郑云龙潜入自己办公室偷听。来人是县衙的捕头梁长青和他的两个跟班。梁长青腰间别一把小火枪,两个跟班各背一条汉阳造。吴之甫满脸堆笑,把他们请进衙门的迎官厅,立即让人上茶,并端来火盆。大家围着火盆坐定,吴之甫端起茶盅,向梁长青和他两个手下示意了一下,呷了口茶,小心地问:“捕头大人光临敝衙,不知有何分咐?”梁长青环顾了一下,抬眼看了看吴之甫,待吴之甫屏退那上茶的团勇后才说:“省里责办的大案,王知县特命我与吴司官联手办理。”说完,便扯开衣襟,从胸口掏出一份公文,递给吴之甫。兹有会党分子汪明魁从省城潜回本县,经查,汪匪系熊家嘴巡检司所辖之蜂窝堡人,现着令该司全力协助缉捕,不得懈怠。吴之甫心里虽有准备,但万万没想到是这回事。他有点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但县衙的缉捕令就摆在面前,这肯定是真的。他心念电转,如何才能把这消息传递出去呢?他不动声色地对梁长青说:“会不会弄错了?我听说这汪明魁是去投了军的,他怎么就成了会党呢?”说完,便把公文递给了陪坐一旁的漆天彪。“管他是不是,先抓起来再说。”梁长青蛮横地说。他对吴之甫的迟疑,显得颇不高兴。“当然,当然!下官这就安排。”吴之甫连忙应和,然后大声道:“来人!”当初,吴之甫之所以把徐建亭、郑云龙安插进团练第一小队任副队长,除了两人武功了得,更重要的是他们有头脑,办事机灵。那时,吴之甫就与他二人约定,平时巡逻或干别的公务,三人都不全在一起,也就是说只一人随同吴之甫,另一人不随同。如果遇到对蜂窝堡不利的事,随同的那人必须迅速知会没随同的那个,而没随同的那个就必须火速回蜂窝堡报信,或者通过可靠的途径传信,要蜂窝堡做好准备。比如上次去直路河,徐建亭跟随吴之甫,那郑云龙就不跟随。再如今天巡逻,郑云龙跟随,徐建亭就不跟随。这一刻,徐建亭就在隔壁的房间里,听吴之甫说“这汪明魁是去投了军的,他怎么就成了会党呢?”又听梁长青说“管他是不是,先抓起来再说。”心下顿时明白:梁长青是冲着汪明魁来的。他必须想办法知会郑云龙。当那团勇退到门外,大声喊“传徐副队长”时,他故意延迟了一会,才大步跨进了迎官厅。“团练第一小队队副徐建亭叩见司官。”徐建亭单膝着地,向吴之甫行礼。“免了。”吴之甫挥挥手,和徐建亭对视了一眼。“火速通知丁振举回衙门商议抓捕会党事。”待徐建亭走出迎官厅,吴之甫才对梁长青道:“这汪匪潜回本县,现藏匿何处,不知梁捕头可侦查清楚?”“会党行踪飘忽,行迹诡秘,据本捕头推测,他就藏在他老家里。”梁长青十分肯定, “你我今夜三更带人将他家围住,定能抓获。”吴之甫心一惊,一丝寒气掠过脑门。他定了定神,“那就按梁捕头的计划办吧。不过……要不要找地保带路?”“找地保?弄不好就会走漏风声啊。”梁长青一时犹豫起来,“要是不找,半夜三更,又不知哪是他家。”“这个好办。”漆天彪突然插嘴,“吴司官就是蜂窝堡人,对汪匪家应当知晓。”“是吗?”梁长青看了一眼漆天彪,回过头盯着吴之甫。“下官家虽然也是蜂窝堡,但与汪匪家相距颇远,况且素无往来,对他家也只有个模糊印象。”吴之甫不慌不忙,语气平和。此刻,他告诉自己要提防漆天彪。“那我们多带人去,把那一带团团围住,然后逐一排查。只要他隐匿在家,定会查获。”梁长青显得满有把握。“好。一切按梁捕头的安排办。——晚饭后下官就带团勇随捕头前往。”吴之甫说完,就起身请梁长青等人去醉云轩吃饭。“吴司官,不必客气了。你派人去传几个菜,我们就在这里吃。”梁长青看了看吴之甫,又看了看漆天彪,语气十分坚定。“也好。”吴之甫连忙点头,立即叫漆天彪亲自去安排。接着,又让人给梁长青和他的跟班上茶。天色渐渐暗下来,屋子里已掌上了灯。丁振举和徐建亭回到了司官衙门。大家见面,又是一番客套。大约又过了两炷香工夫,漆天彪才领着一个担着酒菜的伙计进来。丁振举、徐建亭连忙指挥伙计把酒菜摆好,才请梁长青三人入席。要是往常,夜里有行动,吴之甫是不允许手下喝酒的。但今天,所抓之人是汪明魁,吴之甫为了拖延时间,不得不想法要大家饮酒。他站起身,殷勤地给梁长青斟酒。梁长青有些迟疑。吴之甫笑了笑:“梁捕头,今天是小年,难得你光临,小弟特给你斟杯酒,祝抓捕成功!”“吴司官客气了。酒就不喝了吧。要不是今晚有公干,我肯定一醉方休。”梁长青急忙起身,朝吴之甫直摆手。“这怎么行!虽然有公干,酒还是应当要喝的。孙猴子再厉害,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我就不信这汪匪有三头六臂!”吴之甫双手捧壶,示意再三,“梁捕头还是赏小弟一个薄面吧。”梁长青见吴之甫如此盛情,也不好再推辞,又加上天气寒冷,也需喝点酒御御寒,只好任吴之甫满满地上了一杯。徐建亭连忙接过酒壶,给其他人一一斟满。酒过三巡,漆天彪为了向梁长青献殷勤,又给梁长青及跟班每人敬了三杯。“梁捕头,我想起来了,这汪明魁家门前有棵大桑树。捕头尽管喝,等会我带弟兄们去把那厮拿来。”漆天彪拍了拍胸脯,“一切包在我身上。”“吴司官,小的愿立军令状!”漆天彪打了个酒嗝,便要一个服侍的团勇去找纸笔。坐在他旁边的黄振清在桌下拉了拉他的衣摆,但他没有理。“漆副司官,这可是你说的啊!”梁长青连忙站起来,端起酒杯,“漆兄勇气可嘉,小弟敬你一杯,祝马到成功!”“那各位在家静候佳音吧。”漆天彪一仰脖子,把满满的一杯酒倒进了口中。酒局结束时,刚交二鼓。吴之甫又让人给上茶。待茶喝完,才集合团勇。清点人时,漆天彪没看到郑云龙,便大声问:“郑队副呢?”那团勇嘚嘚嘚朝隔壁的院子里跑去,不一会,郑云龙打着喝欠,跟在那团勇的后面从那院子里出来。“副司官,我搞什么鬼了?”郑云龙满脸委屈地说,“你们吃饭喝酒,我巡逻到天黑,天寒地冻,只好睡觉,现在还饿着肚子呢!”“好了,大家不要吵了。”吴之甫连忙出来圆场,“郑队副你还没吃饭,那就不参加行动吧。”“各位兄弟,本捕头今来到贵司,是要捉拿会党汪明魁。因人手有限,除黄局长、胡局长和郑队副留下看家外,所有人都随小弟前往蜂窝堡。为了隐蔽,我等一不骑马,二不打火把,三不大声说话。拿不到汪匪,就拿他家属。现在,出发。”从熊家嘴到汪明魁家,也就七里多点,不需半个时辰,团勇们就可把汪明魁家包围。漆天彪在前面带路,吴之甫和梁长青并着肩走在后面。此刻,吴之甫的心开始不安起来,他不知道消息传出去没有,当着这么多人又不好问徐建亭。按照他们的约定,消息应当是传出去了的,但曹文俊他们做好了准备没有,他心里没底。梁长青的确狡猾,不愧是干过多年的捕头。从见到梁长青那刻起,他就感觉到梁长青对自己有戒心,连吃饭都要在巡检司院内,可见他对消息的封锁是多么严密。这让吴之甫隐隐感到,梁长青对自己并不信任。这汪明魁也真是,回来了也不通个信息,彼此都好有个准备……吴之甫这样想着,不知不觉已经过了朱家台,眼见就到郑家祠堂了。突然,朱家台响起了一阵紧密的锣声,接着便是一阵宏亮的吆喝声:梁长青一阵惊愕。还没等他恍过神来,郑家祠堂那边也传来了锣声和吆喝声,并亮起了一簇簇火光。不一会,整个蜂窝堡便到处都响起了锣声和喊声,远远望去,一队队火把闪亮游动,映照得天空发亮。“梁捕头,我们的行动恐怕是……暴露了。”吴之甫心中一阵暗喜,却十分沉痛地说。“蜂窝堡联防严密,曾得县衙嘉奖。他这锣一响,汪明魁和他家人也早就跑了,我们去只有扑空,且打草惊蛇……”吴之甫说。“梁捕头,下官以为还是应当去。”漆天彪见队伍停下,立即跑到梁长青跟前。于是,这队团勇掉转头悄悄向熊家嘴退去。而蜂窝堡方向仍锣声和喊声震天,朱家台和郑家祠堂的两队火把都向王家垸方向移去。“梁捕头,你怎么就叫撤了呢?他们并不是冲我们来的呀。”漆天彪似乎有些不满。“是啊,真倒霉!”梁长青叹了一声,心中暗想:“这消息怎么就泄露了呢?”回到司官衙门,梁长青一个人呆坐了很久,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抓捕汪明魁,县衙的公文只有吴之甫和漆天彪看过,吴之甫一直跟在身边,只有漆天彪去安排酒饭时离开过。如果真有人泄露消息,那这个人就是漆天彪。徐建亭也离开过司官衙门,但并不知道公文的内容,只是知道今晚有行动,而究竟是什么行动,他应当不知。看来,除了漆天彪,再无他人。梁长青想到这儿,又把酒桌上的情景在脑子里过了一遍,更加觉得漆天彪这人可疑。第二天一早,梁长青回县衙交差,走时,他热情地对漆天彪说:“昨晚虽然失败,但副司官勇气可嘉。小弟一定在王知县那为漆兄请功!”“谢谢捕头提拔!”漆天彪笑嘻嘻的,对梁长青感激不尽。梁长青离开熊家嘴不到两天,县衙就派人来嘉奖漆天彪,并说王知县在县城的天香阁设宴。那一刻,漆天彪真是笑得嘴都快合不拢,他立即随同来人去了县衙,但紧接着就传来消息,说漆天彪私通会党,已被押入县衙大牢。对漆天彪,吴之甫是既恨又同情。恨,是因为他平日里多不买自己的账,还处处捅娄子;同情,是想他死了都还不知道是怎么死的。但也暗暗高兴,毕竟是除去了一个隐患。他也越来越欣赏徐建亭、郑云龙了,要不是这两人机灵,那押入大牢的恐怕就是自己了,因为他不会眼睁睁看着梁长青把汪明魁带走。他也更欣赏曹文俊了,他觉得曹文俊安排得非常巧妙。那天,徐建亭先找到郑云龙,把偷听到的话说了,才去请丁振举。徐建亭一离开,郑云龙就进了朱大宏店铺,把今晚要捉拿汪明魁的事说了一遍,要他立即回一趟蜂窝堡。——在朱大宏到熊家嘴开店之前,他们一直是让鄢天鉴做通讯员。朱大宏快马加鞭赶回朱家台,立即做了安排,然后派人通知郑有能、徐天雄和曹文俊,而他自己又回到了熊家嘴。曹文俊接到报信,晚饭都顾不上吃,就赶到郑家祠堂,并派曹仁林曹仁民知会其余各姓头人,又派人到汪光烈家,要汪明魁和家人快速转移。两天前汪明魁曾去过他家,他们谈了很久。曹文俊与徐天雄、郑有能商量,让朱家台的人在要道口埋伏,待巡检司的团勇进入蜂窝堡后,就鸣锣报信,大喊赶土匪——不过千万不要与团勇碰面——然后虚张声势朝王家垸方向移动,让他们产生错觉:蜂窝堡的行动根本与他们无关。朱家台发锣后,其他各姓发锣响应。他推想,吴之甫听到锣声,自会策应。这个中的秘密,纵梁长青再狡猾,又怎么破解得开呢!
作者简介:
雪鹰,本名汪孝雄,湖北省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诗刊》《星星》《诗潮》《21世纪中国诗歌精选》《2011年中国诗歌精选》《中国当代民间诗歌地理》等国内外刊物和选本。著有诗集《平原志》、长篇小说《蜂窝堡》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