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孝生其人
作者 中沙河
王孝生者,鄂中潜江人也。身长五尺,事农,性憨,乃方圆十乡八邻之“名愚”也。这是很早以前的事。谁也说不清他生于驴年马月,年庚几何,只依稀记得他永远是一幅邋遢的寒酸相:干瓢似的脑门上,稀稀的几绺黄毛,小小的眼睛,微显佝偻的脊梁,跚跚的步子,一张永不褪色的嘻皮黑酱脸,成天挑个粪筐村前园后游走。东村的鸡没了,人说:准是孝生佬偷吃了;西家的鸭未归棚,就嚷:肯定屙到孝生佬毛厕了;南村的娃夜哭,娘就喊:再闹,就叫孝生佬把你抱走,娃就止哭;北村的新媳妇爱串门,丈夫就吼:再胡逛,碰见孝生佬把你背走,新媳妇便不敢出门。一个孝生佬,让人们亦忧、亦喜、亦逗、亦乐。那年月缺衣少食,发下的布票、粮票别人是金宝贝,他当废手纸,谁家讨要都给。每到队里分粮,别人肩挑背扛,他总是磨蹭到最后,拣一些红苕蒂巴,萝卜根根,南瓜纽纽之类了事。反正孤家寡人一个,好坏都能凑合,一点也不跟人计较。每到队上出工,别人割麦多少,记工员都要拿尺子丈量来回,碰见他,随便估摸了事。多半时候是一亩算八分,八分算半亩,他也懒得计较,反正一个工才一毛八分钱,自己干的活能养活自己就行,至于多少,与己无干。于是乎,他成了费力不讨好,送人不落名的憨砣,谁都可以当面背后地叫他一声:孝生佬。而他只是“嘿嘿嘿”地嘻皮干笑。其实,他的年纪并不大,只不过四十多岁而已。至于传言中关于他的些许劣迹,并没有人亲眼看见,倒是听说村东的五保户缺粮,孝生佬把他的一半给均了过去;村西的李寡妇打摆子,孝生佬把挖来的鱼腥草、青蒿给递上床头。谁家的牛脱了缰,他会不声不响拾起牛绳拴在树下。平常挖个地皮土,担粪什么的,只要叫一声,他也乐意帮忙,但是从没得到过什么报酬,顶多一句辛苦了之类的敷衍话,他从不计较。一次我顶替父亲到队里植树,每两人一组,孝生佬是没人愿意搭理的,而我由于年少力微,也搭不上档,只好跟孝生佬凑合。孝生佬说:我是大人,挖坑。你是小孩,稳树。我说:行。便一前一后来到排水渠边。只见这憨砣一脚踏进沟底,三两下便刨一个大坑,让我把树放进去。我说孝生佬你咋那样憨呢?这沟底能栽树吗?人家栽树都在沟边上,护堤又固土,栽在沟底那水咋流,树咱活啊?孝生佬恍然大悟,一拍黑脑门,大叫:哎咳呀,还是读书人有才学,我怎么就想不到呢?此后,逢人便夸:伯伢子真才学,真才学!我当然不屑一顾,其实,才学个屁!那只不过是一个根本的常识而已,而孝生佬是无论如何也开不了这个窍的。不过,此后我对孝生佬的看法有了许多改变。大约五十岁的时候,孝生佬走起了桃花美运,娶了邻村远房亲戚姨妈家的女儿云秀。这云秀三岁丧父,九岁丧母,跟着奶奶过清苦的日子,虽然先天略有智障,但生得倒也白净周正。十八岁这年,老奶奶预感不久于世了,临终托孤,嘱咐远亲孝生佬好生照管。孝生佬想破脑壳也想不出个照顾的办法,后经人指点,便挠着后脑勺嘿嘿直笑,便欣然纳之,坦然受之,反正他是这个世上云秀唯一沾亲的人。迎亲这天,没有锣鼓鞭炮,没有亲朋侍从,孝生佬向队长借了件半新的灰布衫,早早的牵了小毛驴去接人。回程的路上,碰见村头一大堆牛屎。那年月肥料金贵,俗话说庄稼一枝花,全靠粪当家,这可是当家的宝贝。平常村里人碰见都是随手摘张荷叶一包,倒到粪池去沤,今天这个时节荷叶早就枯了。孝生佬二话不说,像看见宝贝,赶紧脱下灰布衫往地上一摊,三下五除二将牛屎捧进衣服里,两手一包,胸前一抱。就这样一手牵着新媳妇,一手抱包牛屎,雄纠纠、气昂昂地回到自家茅草棚里。新婚之夜,孝生佬点着蜡烛过喜事,忙乱中碰翻了蜡烛也浑然不觉,等到发现的时候火苗子已经沿着蚊帐上了房。木头的柱子,茅草的铺盖,火一串就大了,孝生佬吓得两腿发麻,拿被子卷了媳妇儿就往外冲,出不多远就听“轰”的一声屋塌了,火光映红了半个村,等到村民们赶来,草屋已是一片火海。大伙七手八脚地把火浇灭,却怎么也扒不到人,都说是烧成灰了。有眼尖的朝篱笆角一扫,失声大喊:这不是孝生佬是谁?两口子正赤条条地搂在一起发抖呢!村人大骇,不禁忿忿。队上伐树二棵,用稻草和黄泥,在原址上为孝生佬盖起了两间泥草房,两口子才算有了安身之所,他至此不再点灯,天黑就眠,微明即起,守着媳妇儿乐得屁颠屁颠。别看这孝生佬憨砣一个,侍候起媳妇儿可头头是道:粥熬好了,先来稠的,敬媳妇,自己喝清汤。饭做好了,先盛白米,逗媳妇,自己啃红苕和锅巴,把个媳妇儿养得水葱一样。这云秀也就饭来张口,衣来伸手,被孝生佬捧在手上像珍珠宝贝。村人无聊,自编俗谣为戏:有传到孝生佬耳里的,他一反常态跺脚就骂:狗日的……吼吼两声便没了下文。天地造人,万生公平。翻过年来,泥草屋里一声婴啼,孝生佬的儿子便横空出世,有好事者问:孝生佬,你那儿贼眉鼠眼,看来只半斤八两,取个啥名?克蚂?众人瞪大了眼,可别说,那小头大肚四肢弯曲的模样,还真神像了只土克蚂!众大笑,不亦逗哉!其实,真正让他“愚”名远扬,出尽风头的,得益于两次“脱裤子”事件:挖田关河时,正值大荒之年,人们食不裹腹依然响应号召,勒紧裤带兴修水利。十万农民大军云集挖河工地,一幅人定胜天的景象。为了鼓舞土气,上级决定在现场选典型,评先进,比干劲。轮到我们大队时,已是下午四点多钟,这正是人最困乏的时候,体力均已消耗贻尽,哪里还挑得动百十斤的担子?可偏偏评审队还带了相机拍照,这可难倒了大队干部,把个书记急得像热锅蚂蚁。也难怪大家,中午一碗清汤二两米,几片菜叶叶能支撑着干到现在就算不错了。正无计可施,只听人群中一声尖叫:我来打头!众人一看,孝生佬也。只见他拿起水瓢猛灌,把个肚儿喝得滚瓜溜圆。书记别无它法,只得吩咐上土,评审队的相机和众人的目光齐刷刷地投向了他。好个孝生佬,只见他朝手心唾一口泡沫,运气,上肩,起步,一气呵成,担起来就走。走着走着,不知是运气太猛还是喝水过量,“嘣”的一声布条裤带就断了,大裆裤顺势就垮了下来,那话儿像个牛驼吊在裆下打着秋千,众人一见全都炸锅,人们笑到肚破肠裂。谁料孝生佬毫不理会,一脚把掉下的裤子甩掉,光着屁股旁若无人,硬是一步一步地将沉沉的一担土担了上去。想想看,百十斤的重量,四十度的坡度,二百多米的距离,都被他一阵风踩在了脚下。评审队的人惊呆了,赶紧提了裤子就去追,被他一口拒绝。回来后问他:为什么不停下来穿好裤子后再上?他的回答更绝:干革命连脑袋都能掉,还怕垮裤子?毛主席说水利是农业的命门,嘿嘿,我们脱了裤子也要修水利。评审队大敬:这是什么精神?这是什么思想?这样的人不当先进谁当先进?这样的人不当代表谁当代表!一句脱了裤子也要修水利,使孝生佬一脱成名。第二天,万人大会上,孝生佬被当作典型人物在主席台亮相。有人问:现在国际上有人反对我们,反对我们搞建设,到处指手划脚,我们该怎么办?嘿嘿,还是毛主席他老人家高明,帝修反吃的是土豆加牛肉,土豆熟了怎么能再加牛肉?肯定是夹生饭,夹生饭吃多了就会放屁!我日他佬佬!只见孝生佬紧握双拳,两腿扎个马步作了一个撅屁股朝前冲刺的动作,不料用力过猛,旧病复发,不争气的裤带又被挣断,大裆裤顺势脱落,一垮到底。这回孝生佬没有犹豫,飞快地提起裤子,而台下早已一片沸腾。孝生佬狂呼口号:打倒美帝,打倒苏修,……一切反动派都是纸老虎……全场开锅,人们笑倒匍匐,不亦乐乎!孝生佬自此“愚”名鹤起,方圆百里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本来公社是准备把孝生佬的事迹报道在全县的,后来不知怎的就没了回应。倒是孝生佬一如既往地每天干活,收工就睡,倒床就香,谁也摸不清他脑子里还有几根筋。有天大伙对他说:孝生佬,你在这儿脱了裤子风光,小心屋里媳妇儿的裤子被人脱了呢!他一听,像被谁浇了盆冰水,浑身一个激灵,立马翻身起床,连鞋也不穿,一路狂奔三十余里往家就赶。第二天,人们没见孝生佬出工,只见他拿了镢头满村子找人拼命,众人都猜到个八九分。找来找去又耸拉着脑袋回到工地,在伙房里瞥见队长正蹲在旮旯喝米汤,他提了镢头就冲过去,手中的撅头高高扬起。队长发现情势不妙,想回避已经来不及了。就在镢头落到头顶的当口,急中生智从口袋里掏出个红本本,象救命符一样高叫:孝生佬闻声一愣,立正挺胸,洗耳恭听,镢头便耸拉了下来。毛主席语录:谁是我们的敌人,谁是我们的朋友……鼓足干劲,力争上游,多快好省……孝生佬就象木桩一样肃立在那里,队长乘机开溜,人们提醒孝生佬:人都走了,你还犯傻!孝生佬猛醒,握拳切齿跺脚:这狗日的……便蹲在一旁再无言语,众人见状,不亦惺惺也。秋熟时节,地里的红苕都个大体圆,时常遭盗挖,队上派人日夜看守。由于秋凉,后半夜没人愿去,队上就派了孝生佬,反正他好使唤。南村军属李大爷,独子抗美援朝死在了国外,而今七十多了无人照应,断炊几天人也饿昏了,眼瞅着没个活头,在一天后半夜,被谁从后窗撂进小半袋红苕,救了一命。西塘堰吴大妈丧夫多年,拖着风湿病的身子和一双聋哑儿相依为命,眼瞅着米缸空了半月,野菜连肠子都吃绿了,也不知谁后半夜在门前撂下红苕一篮,解了燃眉之急。而那些家大口阔、拖儿带女的困难户,这一时间也或多或少地发现自家院里不知从哪儿飞来一些红苕,人们都在猜测,世上真还有好人啊!等到队上收红苕的时候,才发现大量被盗挖,都说是孝生佬看护不力,或者偷回家喂了婆娘娃儿,不但没有记上工分,反而连他应得的一份也扣除了,他不言语,就到地里拣红苕蒂巴,可是连蒂巴也没多少。无奈,只好回家熬蒂巴汤喝。先是大点的,给媳妇,次是小喳喳,给儿子,轮到自己就只有苕皮汤了。他也不在乎,照样吃得津津有味。只是就这点也很快吃光了,小克蚂耐不住饥,就拿床上棉絮当点心吃,结果吃成肠梗阻,肚子胀得像腰鼓,没两天就咽了气,孝生佬抹了一把眼泪,不声不响拿把锹将小克蚂埋在了屋后。光阴越走越远,等到孝生佬老态龙钟的时候,他也就不能下地干活了。但他愚人自有笨招,成天拿个破锣,迈着蹒跚的步子,村前村后转,边走边敲边吆喝“防止火烛,穷灶门,富水缸”之类的口号,提醒人们防火防盗,有听得不耐烦的就说他象鬼叫。后来由于嗓子也喊坏了,他就一天三遍锣,风雨无阻,锣声一响,人们就知道是什么内容了。听说他是那一年的寒冬腊月天死的,得的是晚期血吸虫病,肚子肿得象气球。那天村里村外一如前往,只是人们没听见习惯的三遍锣声,反而觉得很不自在,大家一问,才知道孝生佬已寿终正寝了。他拉着媳妇的手,断断续续地说:我死后,你就跟南村的剃头匠陈老倌去,这人踏实。言毕气绝,到阎罗殿卖憨去了。只是时至今日,仍有人常惦起他,并把他誉为一代村‘名’。说他名,是因他的愚,他愚得有声有色,有滋有味,乡村也因之而富有生气,更折射出世俗的盲点,人性的优劣,让人在回头思考中增添更深层的领悟。此点,对于已逝去多年的孝生佬来说,功莫大焉。
往期精彩:
看到鲁迅先生笔下的百草园,他想起了自家那间倒塌了的坯屋。里面没有何首乌,也没有覆盆子,可蟋蟀和蜈蚣着实不少。
作者简介:
中沙河,本名刘宇升,笔名鱼腥草、蛇行人,男,一个沉默的苦行僧,以文字为宗教,诗歌为信仰,信奉灵魂与心灵的双重皈依,化缘于各文学网站及诗歌媒体。申明:本平台部分图片、音乐和歌曲来源于网络,主要目的在于分享信息,让更多人获得相关内容资讯,版权归原作者所有,如有侵犯您的权益,请及时告知,本平台将尽快删除,谢谢您的支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