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州司马青衫湿,一路南行一路诗

元和十年夏秋之交,去往蓝田驿的官道上,一位青衫文士正匆匆赶路。在暑气未消的烈日下,显得有些狼狈。这就是唐朝著名的诗人白居易。

六月,宰相武元衡在上朝的路上被刺客杀死,御史中丞裴度也身受重伤。事发突然,大家一时惊慌失措,白居易率先上书,要求缉捕凶手,以雪国耻。

本来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可是,因为白居易刚正不阿,又经常直言不讳,得罪了很多人,早有人宠宠欲动地想要置他于死地。就连当朝皇帝唐宪宗也因他多次当面指出他的错误而心有不满。

那些别有用心的人觉得抓住了白居易的“把柄”,趁此机会,说白居易“宫官非谏职,不当先谏官言事”,更有人说:“言居易所犯状迹,不宜治郡,追诏授江州司马。”

于是,白居易从太子左赞善大夫,一下子变成了江州司马。

唐朝法令规定,官员因罪被贬,不得在京城多作停留。故此,白居易匆匆安排了一下家里,就仓促上路了。离京时,只有朋友李建和堂兄杨虞卿前来送行。本是朝廷大臣,转瞬间却成待罪之人,凄凉离京,远走他乡,此时的白居易心中满是痛苦彷徨。

南下的路虽是官道,却并不平坦。一路上经过乱石岔、蟒蛇湾......山回路转,坎坷难行。

正午时分,风尘满面的白居易来到蓝田驿附近的蓝桥。这里曾流传着一个关于爱情的浪漫传说:痴情男子尾生与心爱的人相约蓝桥,没想到突遇洪水,为不失信于所爱之人,尾生在洪水中抱柱而死。

可此时的白居易,哪里有心情关心风花雪月,他的心中只有被人排挤构陷的愤懑和幽怨。

在蓝桥休息时,他无意中看到了好友元稹题在蓝桥题壁上的诗:

泉溜才通疑夜磬,烧烟余暖有春泥。

千层玉帐铺松盖,五出银区印虎蹄。

暗落金乌山渐黑,深埋粉堠路浑迷。

心知魏阙无多地,十二琼楼百里西。

——《留呈梦得、子厚、致用》

元稹的诗中透露着无尽的心酸与悲凉,白居易看了心中更是郁闷难当,忍不住在他的诗后也题诗一首:

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

每到驿亭先下马,循墙绕柱觅君诗。

——《蓝桥驿见元九诗》

区区五度春秋,两好友双双被贬。但在孤寂的贬谪途中,能看到好友的诗文,也算是冥冥中的缘分,或是同病相怜的默契。无论是何,总是凄凉旅途中的一份慰籍。

之后的旅途,他每到一驿,就赶紧下马,循墙绕柱地去寻觅,希望能再次寻到好友的诗文。

告别了让人心碎的蓝桥,白居易继续前行。翻过秦岭,到达商州,白居易在此稍作停留,等待陪他一同前往的妻子和家人赶来。

三日后,白居易携妻带子经青云驿,过分水岭,然后南折到官军驿,再经过邓城,渡过汉水,到达襄阳,一路上“途出崇山峻岭间,道小崎岖,且多猛兽”。

他们一行走得十分缓慢,当然,白居易也不想走那么快。山高水远,前方既无人等候,又无似锦前程召唤,何必赶得那么急呢。

从长安开始算起,到此他已行走了一千多里地。襄阳曾是他父亲任职过的地方,当年父亲是襄阳别驾,后逝于任上。这里是白居易的故地,亦是伤心地。加之他现在无端被贬,心中更是倍加伤感。

故知多零落,闾井亦迁移。

独有秋江水,烟波似旧时。

——《再到襄阳访问旧居》

故地重回,昔日的故旧亲朋都已离开,不知零落在何处。旧时的屋宇楼台也都已改变了模样,唯有那一江秋水,依然孤独的流淌着,江上烟波浩渺,似如昨日。本是伤心人,又过伤心地,然而伤心过后,亦别无选择,只能义无反顾地继续。

过襄阳,他们转水路而行,经过宜城,到达郢州,在郢州南遇到大风,船舶被迫停航,一直迁延等待了十多天,才得以继续起程。

水面上浪高风急,船行其间,颠簸起伏,船中的人十分难受。加之地处南方,空气阴郁潮湿,连呼吸都感到有几分困难。白居易的妻子无法适应这种环境,病倒在舟中。

一日晚,阴云密布,江风惨惨,突然间大雨突降。雨滴打在船舷上噼里啪啦地响,江面上的浪也一簇簇地涌起,仿佛要将小船吞没,让人胆战心惊。

此时的白居易就像宋人蒋捷的《听雨》中所写,“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人到中年,旅居客舟中,似凄凉的孤雁在西风中独自哀鸣。或许,白居易此时的心境更为凄惨,家人病卧舟中,前途渺茫难测,面对世间的狂风暴雨,他无力抗争,只能听天由命。

江云暗悠悠,江风冷修修。

夜雨滴船背,风浪打船头。

船中有病客,左降向江州。

——《舟中夜雨》

贬谪的路上是孤独的,没有人送行,没有人接应,有的只是大把大把无法打发的时光,他就像一个被全世界抛弃的人。幸好,他是诗人,一路南行一路诗行,无聊时读诗,感慨时写诗,有诗相伴,驱走了旅途中的些许寂寞。

白居易离京城越来越远,可他心中的愤懑依然。除了愤懑,他还有着深深的恐惧和忧虑,江山万里,前方是否能有自己容身之地?

到江州,新的岗位、新的环境,一切都是无法预知的未来。

扁舟厌泊烟波上,轻策闲寻浦屿间。

虎蹋青泥稠似印,风吹白浪大于山。

且愁江郡何时到,敢望京都几岁还。

今日料君朝退后,迎寒新酹暖开颜。

——《舟行阻风,寄李十一舍人》

可他还是心存期冀,这次被贬,会有多久呢?还能再次回到朝堂吗?

白居易在挣扎,在纠结,也在深深地恐惧,他希望有一日能赶走严寒,迎来春暖花开。

顺江而下,他来到了鄂州。在这里他终于看到了几个熟悉的身影,让他暂时忘却了旅途的孤独,回到了喧嚣的繁华中。

他的故友卢侍御等人在黄鹤楼设宴招待他,这场宴会很是热闹,还请来了歌舞助兴,衣香鬓影、酒醇茶香。

江边黄鹤古时楼,劳置华筵待我游。

楚思淼茫云水冷,商声清脆管弦秋。

白花浪溅头陀寺,红叶林笼鹦鹉洲。

总是平生未行处,醉来堪赏醒堪愁。

——《卢侍御与崔评事为予于黄鹤楼置宴,宴罢同望》

席间,他们推杯换盏,纵情豪饮,热闹非凡,驱散了连日来的孤寂忧伤。白居易甚至还开起了小歌妓的玩笑,无伤大雅,却让大家开怀一笑。这就是白居易,可以壮怀激烈,可以哀怨婉转,亦可以淳朴可爱。

酒酣意浓时,白居易听到隔壁邻船上有人唱歌,歌声婉转哀怨,如泣如诉,让白居易心生感慨。于是心血来潮,用几乎白描的手法写下来这首《夜闻歌者》:

夜泊鹦鹉洲,江月秋澄澈。

邻船有歌者,发词堪愁绝。

歌罢继以泣,泣声通复咽。

寻声见其人,有妇颜如雪。

独倚帆樯立,娉婷十七八。

夜泪如真珠,双双堕明月。

借问谁家妇,歌泣何凄切。

一问一沾襟,低眉终不说。

妙龄少女,何事如此伤心呢?低眉敛目,哀怨愁绝,终是一言不发。就像是如今的白居易,满腹忧伤,却无法对人言说,只能孤独惆怅,暗自神伤。

山水迢迢,风雨萧萧,历经长途跋涉的白居易终于来到了贬谪之地——江州,一路的忧虑猜测在这一刻都全部揭晓。

在这里白居易受到了热烈的欢迎,锣鼓声声,鞭炮阵阵,江州刺史崔能出郭相迎,与他把臂言欢。白居易不幸中的幸运,就是在贬谪之时遇到了一个好的上司。

浔阳欲到思无穷,庾亮楼南湓口东。

树木凋疏山雨后,人家低湿水烟中。

菰蒋喂马行无力,芦荻编房卧有风。

遥见朱轮来出郭,相迎劳动使君公。

——《初到江州》

虽然江州在白居易的眼中是“人家低湿水烟中”,但有使君出郭相迎,亦是圆满了白居易的贬谪人生。

在江州,白居易寻访渊明故里,探索老庄足迹,寄情山水泉林,在诸多经历中逐渐淡化了心中的苦闷,走向心灵的超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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