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钓者》(作者:邹德斌)
邹德斌
我真羡慕钓者,一竿在握,心与眼就合二为一,合成了水面那一点浮漂儿,世界也就浓缩在那一点浮漂儿上。浮漂儿有多大,世界就有多大;世界有多大,心眼就有多大。他们手握的不是渔竿,而是身心双俱的痴迷跟闲适。
说到钓鱼的收获,大概首推《列子》中的龙伯国“大人”。载负神仙居住大山的十五只巨鳌,被他一下子钓起了六只。能与他一比的大概只有《庄子》篇中的任公子。他用五十头犍牛作鱼饵,人蹲在会稽,钩撒在东海,钓了一年多,终于钓到一条大鱼。多大?制成干鱼让浙江以东,岭南以北的人全都吃腻了。
这“大人”和任公子钓到的鱼该算世上最大的了吧?不然。还有比他俩更会钓的。
你看,渭水之畔,悠然坐着一位鹤发童颜的钓者。谁见过这样的钓者:他把钩儿垂得直直的,也不挂鱼饵,他还将钩儿离开水面三尺三寸。那垂直的钩上当然不是什么饵也没挂。否则,他哪得“愿者上钩”的自信乃至狷狂。那钩上挂着《六韬》《三略》呢,此为匡世治政之奇谋,普天下的大鱼都恨不能跳将起来一口啄了去!
果真,一条大鱼随文王缓缓游来,一跃而起咬住了离水三尺的钩儿。太公抓住这一刹的时机,屏气握竿,顺势一提,“嘣——!”渔线顿时绷得笔直,竿却弯成了满弓。渭水水面,不,那段历史的水域霎时恶浪遮天,惊涛蔽日,奔突起金戈铁马之杀伐铮铮。终于,“嗖”的一声,渔线在空中勒出一道美丽的弧,那大鱼被太公提将上岸。多大?——八百年鲜活蹦跳的大周江山。
姜太公收渔竿走了,另一位钓者扛着渔竿又坐到了水边。不过这次不是渭水边,而是富春江畔。这钓者的同窗正坐着现成的江山,请他去帮忙料理。他不愿去,他只想钓鱼。江山都能拿下的同窗拿他却是无可奈何,反倒有些委屈地说:“朕何敢臣子陵哉!”——你要去钓鱼我哪敢勉强你呢。衣衫鼓满江风清气,他就去了。闲闲的,澹澹的。
多少人拐弯抹角吮疽舐痔都要攀附权贵有所谋,他却就枕一江的涛声鸟鸣,傍石而栖,度过一生。他到底不是那种“身在江湖之上,心居乎魏阙之下”的假隐士,不是陈眉公那类“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的货色。一部二十五史的“隐逸之士”在他面前实在有些矫情作态。
于是,富春江的滟潋碧波成了一面镜子。有后世上京考取功名的秀才,路过严子陵钓台,作诗曰:“君为名利隐,我为名利来。羞见先生面、夜半过钓台。”有后儒贡师泰面见钓台也汗颜:“惭愧白头奔走客,题诗也到富春山。”这江水,洗涤浮世多少功名利禄之尘埃;这钓者,让我们于汹汹浊世中嗅到一缕来自远古的淳朴清风、怡心适情。
也许严子陵根本没意识到,他不钓价值,却钓出一种品位、一种淡到极处的人生至味、一种生命的情致来。
他就是这样,以钓者的姿势,为我们提供了一座人格的参照系统。
江河水悠悠地流着,两岸钓者如过江之鲫,钓名也罢,钓誉也罢,连钩带人都一去不返。这时,又一位钓者,于莽莽飞雪中,披着蓑衣,戴着斗笠,驾一叶扁舟,从大唐驶来,垂钓于我们的审美视野。
千山与万径,都让漫天飞雪消融了嶙峋,白茫茫一派真干净。飞雪扑在他身上。他冷吗?他寂吗?他扛得住这荒寒凛冽与孤凄吗?还有,卓立寒江飞雪的他真的就挣脱了俗世的纷扰而身心澄明吗?我分明看到几分鲁迅《无题》的境况:“烟水寻常事,荒村一钓徒。深宵沉醉起,无处觅菰蒲。”雪地上孑然挺立的是一座抗争命运、孤傲不屈的人格峰巅;而雪地本身,则是真的战士无物的战场……这钓者,于这苍茫旷寂的天地间小得如一棵草,又大得如一面旗。置身于凄寒旷野,却把这一切视若掌中的一钓物,这是何等桀骜伟岸的心态,这是何等遗世特立的风骨。因为有他,天地显得高旷邈远;因为有这天地,他更显得伟岸奇崛。他就是这天地,这天地就是他。
看不清他的面目,他纯粹得如一个审美符号,一个诗的意象,一个高度抽象化的精神生命。或者就是一团罡气、浩气,一股抗击寒寂的清刚之气。满世界的生命都浓缩在这一蓑一笠一扁舟和漫天飞雪的大写意中,他就在这一派飞雪中峭拔卓立,超迈独钓,从中唐直钓过宋元明清,直钓到现在。多少铁打的江山倒了,他却没倒。柳宗元可能也不知道,他所成就的钓者,慰藉与补偿了千百年来多少寻求美的心灵。
三位钓者,让我惊叹,让我佩服。时光之川不竭\钓者不竭……
注:严光(前39年-41年),又名遵,字子陵。汉族,会稽余姚(今浙江省余姚市)人。东汉著名隐士。
严光少有高名,与东汉光武帝刘秀同学,亦为好友。其后他积极帮助刘秀起兵。事成后归隐著述,设馆授徒。刘秀即位后,多次延聘严光,但他隐姓埋名,退居富春山。后卒于家,享年八十岁,葬于富春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