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渊明之前做过官,但当他退下来之后,成为一个归隐在民间的农夫,他在这二者之间,其实是有矛盾的。也正是因为这样的矛盾,他留下来一些非常重要的文学作品。我希望大家能够了解到陶渊明的一些文学作品,其实是包含了隐居的体会,也可以说是隐居的幻想。我用“幻想”这个词的意思是,当我们看陶渊明写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你会知道,他不见得是隐居、结庐在人境。但真正的“结庐在人境”,我觉得不见得是一定要跑到大山上去饮食、居住,或在高雄买一个安静的公寓,才是“结庐在人境”。可另一方面,“而无车马喧”也是重要的,没有被车马的喧闹嘈杂所吵,你是不是可以活在人间没烦恼?真正的隐居,或许是你到了一个没有任何杂音的社会。比如,在真正接近大自然的世界当中,其实你很容易修行。我想陶渊明后来的重要,是因为他在文学世界里带来了一个解答,而这个解答,也真的帮助了中国后来的文人去完成他们的生命。例如,采菊东篱下不难,可是采菊东篱下,再到里面可以悠然见南山,其中见南山这个部分是要自己去培养的。陶渊明很特别的一点是,他把文学性和哲学性相结合,你可以读到这种很独特,甚至有些强于生命的状态。陶渊明是要过现实的生活,他要在人间过他自己的生活。所以他会容易有君君臣臣的一些牵绊,可同时他又保留有自己的部分。三国的曹操,他的矛盾其实在于太过于偏向一边,他是傲视群雄的霸主。而在陶渊明的身上,能看到他自身做了一个很好的融合。“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是不是一个矛盾?我活在闹区,可是我没有车马的喧闹。其实就是这样的意思,不需要特别挑到一个湖边、山林、大山中,即便你处在最热闹最繁华的夜市,你也可以心静,很安静。“心远”,是说你心里面所向往的东西是大的,我觉得这个是“远”所指的意思。你不见得一定到了花莲、台东,你才能够静下来,也许在这个闹市当中,你已经有了一个寄托在远处的心灵。“心远地自偏”,你住的地方就会有一种偏僻之感,就会有一种安静的感觉。所以他不排斥住在闹市,甚至我相信这首诗是陶渊明住在闹市写出来的,因为在闹市中写,才会有这个感觉。别人问他“问君何能尔”,你怎么做到的?他说“心远地自偏”。所以“心远”,这两个字大概很重要。你还抱着一个心情上的悠远,可以有一个出世之想。所以我们看到佛教进来以后,对整个中国文人的生命发生了巨大的影响。大家会觉得在印度的佛教中,大部分会被鼓励,比如说削法为僧,我出家了,我离开这个人世,然后进入到一个属于仙的世界,强调的是我去完成自己。可在中国,大部分还有儒家的牵绊,所以到最后就产生了一种融合的思想。
因为这两种文化其实是冲突的,印度的文化里的有一种出世的志向,可是儒家又是非常入世,老庄比较好,他在中间比较有一种协调性。
所以这种平衡是多么重要。
其实我们发现,陶渊明提出了一个超越理性跟逻辑的生命领悟。他认为生命的道理是需要领悟的,因为在魏晋所也有很多清谈,也会提到很多生命的道理。可是,所有在那边辩论生命道理的人,也许都没有在路边采花的人,更懂生命的道理。就像我们现在在大学里感觉学了一大堆的理论,可是在实际生活中,还是不懂生活。有时候你如果跟一个老农夫聊聊天,他给你泡杯茶,你会发现他其实很懂生活,并不需要我们用美学上的一大堆道理去教他。所以我想陶渊明在这里有一个很素朴的东西,那就是它把所有的知识,重新回到了生命的智慧中。我们也在面临这样的问题。比如我们现在能掌握越来越多的资讯,我们打开电视可以看到好几十个台。我们透过网络,可以看到全世界各种各样的东西。可以说是处在一个信息大爆炸的时代。可是我常常跟朋友提到,有时候信息越多,反而使你无从判断。也正因无从判断,所以看很多的信息并不等于获取了很多知识和智慧。我们看到陶渊明用了一个词叫“忘言”,这个字是说把知识、理论都忘掉了。我们一直在把知识当成是一个堆积的东西。所以到最后可能忘了如何去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