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东尼·多尔:猎人的妻子

  那是猎人第一次离开蒙大拿州。他醒了,仍旧深刻地记得数小时前看到的那一景象:飞机腾空而起,穿过闪着玫瑰色的积云;雪封的河谷深处那像斑点似的房屋和谷仓,下面那一片像画卷一样展开的乡村呈现着十二月的特征——黑褐色的丘陵上夹杂着一道道雪迹,冰封的湖面闪闪发亮,一条像长带子似的河流在一个大峡谷底部闪着幽幽的亮光。机翼上空变得更加深邃,呈现一种蓝色,蓝得那么纯,他知道如果看得时间久了。眼睛会流泪的。  
  现在天已经黑了。飞机在芝加哥上空下降,芝加哥灿如繁星的万家灯火,大片大片的居民区随着飞机朝机场方向滑翔飞行而变得越来越清晰——路灯,汽车前灯,许许多多的建筑物,溜冰场,一辆在交通信号灯处转弯的卡车,一座仓库屋顶的片片残雪和远方丘陵上一根根闪亮的天线,最后是长长的向一点趋向会合的两排平行的蓝色跑道灯,于是他们便着陆了。  
  他穿过一排排监视器走进了机场。他已经感到若有所失,某种美好的前景,某种美丽的梦消失了。他到芝加哥来看望妻子,他已有二十年未见到妻子了。妻子到芝加哥为州立大学的一位头头表演魔术。很显然,甚至高等学府也对她所能做的事情感兴趣。候机大楼外面天空阴沉沉,灰蒙蒙的,风催云急,就要下雪了。州立大学的一位妇女来迎接他,陪着他上了吉普车。他的目光一直凝视着窗外。  
  他们开车行驶了四十五分钟,开始路两旁是闹市区那些高大、灯火辉煌的建筑物,接着是郊区那一棵棵光秃秃的橡树,一堆堆扫雪机堆起来的积雪,一个个加油站,一座座太阳能发电站和一排排电话线。那位妇女说:“这么说你是经常观看妻子的表演啦?  
  “不,”他说。“以前从未观看过。”  
  她把车停在一座现代化大宅第的车行道上。这是座精心设计的大宅第:四方形的阳台悬在两个车库上方,巨大的三角形窗户开在宅子的正面,光滑优美的立柱,穹顶形华灯,陡峭的页岩屋顶。  
  前门里的一张桌子上放着大约三十枚胸牌。他妻子还没有来。显然,还没有任何人到来。他找到了自己的胸牌,把它别在针织套衫上。一位默默不语、身穿小礼服的女孩子出现了,接过他的外套,又消失不见了。  
  花岗岩门厅的后面是主楼梯,梯脚处伸展得很宽阔,上部逐渐变得狭窄。一位妇女走了下来。她在离楼梯脚还有四五个台阶处停了下来,对开车把他接来的那位妇女说:“安,你好!”对他说:“你一定是杜马先生了。”他握了握她的手,那手苍白,瘦削,很轻,像是一只没有羽毛的鸟一样。  
  她说,这所大学的校长、她丈夫正在上面打蝶形领结,说完她对自己凄然一笑,好像蝶形领结是一种令她讨厌的东西。猎人走到窗前,拉开窗帘,向外望去。  
  在暮色暗淡的光线中,他能看到一个长度与这宅第齐平的露天木平台。这平台有一倾斜角度和台阶,其宽度不断地变更,带有低矮的围栏。平台那边,在蓝色的暮霭里,有一树篱环绕着的小池塘,池塘中心有一个大理石鸟澡盆。池塘后面是一些光秃秃的树木——栎树、枫树和一棵像骨头一样白的悬铃树。一架作短途穿梭飞行的直升机飞过去,机上的绿灯一闪一闪地眨着眼睛。
  “下雪了。”他说。  
  “是吗?”女主人问,一副关心的样子,可能是假装的。很难说清什么是真心实意的,什么不是。开车把他接到这儿来的那位妇女已经去餐柜处,在那儿双手捧着杯饮料,两眼盯着地毯。  
  他放下了窗帘。校长从楼梯上走下来,其他的客人也纷纷来到。一位身穿灰色灯芯绒服装,胸牌上写着“布鲁斯·梅普尔斯”的男人走近他说:“杜马先生,你妻子还没有来吗?”  
  “你认识她?”猎人问。“噢,不认识。”梅普尔斯说,并摇了摇头。他一边叉开双腿,扭动着臀部,像是在伸展一下身体准备参加一场赛跑似的,一边说:“不,不认识,但读过有关她的报道。”  
  一位个子很高、异常瘦削的男人从前门跨步走进来,这引起了猎人的注意。这人两颊深陷使他显得瘦骨嶙峋,十分苍老——仿佛他是某个瘦人星球上的来客。校长走近那位瘦削的男人,拥抱了他,并停了一会。  
  “那就是奥布赖恩会长,”梅普尔斯说。“实际上,对热衷这类事情的人来说,他是一位名人。他的家庭遭遇的事情真是太可怕了。”他用吸管戳了一下饮料中的冰块。  
  猎人第一次开始感到自己不该来。  
  “你读过你妻子写的书吗?”梅普尔斯问。  
  猎人点了点头。  
  “她的诗里说丈夫是位猎人。”  
  “我给猎人当向导。”他望着窗外雪正在往树篱上落的地方。
  “那从来没有让你感到不安?”  
  “什么?”  
  “屠杀动物。我的意思是以此谋生。”  
  猎人望着落到窗上后便消失不见了的雪花。这就是人们对狩猎的看法吗?屠杀动物?他用手指按着窗上的玻璃。
  “不,”他说。“这没有使我感到不安。” 
  猎人是一九七二年冬季,在蒙大拿州大瀑布城遇见妻子的。那年冬季突然到来——你能看着它来到。两块白色的雪幕,一直白到苍穹的雪幕,在北方出现,以排山倒海,铺天盖地之势朝南袭来。牛群疯狂地奔跑,冲过围栏线,声嘶力竭地吼叫着。树木被刮倒,一座谷仓的屋顶翻滚着越过了公路。河水被吹得倒流。狂风把尖叫着的鸫鸟一下子吹进荆豆灌木丛中,刺穿在荆刺上,死鸟呈现出各种奇形怪状的姿态。  
  她是一位魔术师的助手,人很漂亮,年方十五,是个孤儿。事情的发生并没有什么新奇的地方:一位身穿闪亮红装,两腿修长的女郎,一个巡回演出的魔术剧团在中心基督教堂的礼拜堂里表演魔术。猎人抱着一大堆食品杂货正路过这儿,突然狂风吹得他无法向前行走,把他逼到了教堂后面的一条小巷子里。他从来没遇到过这样大的风。风刮得他动弹不得。他的脸被刮得贴在一扇低矮的窗户上,透过窗户他能看到里面的魔术表演。魔术师个子矮小,身披一件脏兮兮的蓝色斗篷。他的上方挂着一条中间向下耷拉着的横幅,上面写着:“魔术大师维斯普西。”但猎人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个女孩;她举止优美,充满青春活力,笑容满面。狂风像一名摔跤运动员似的,把他按在窗户上。  
  魔术师正在用搭扣把女孩扣紧在一口胶合板棺材里,棺材上花里胡哨地绘着些红色和蓝色的闪电图案。女孩的头和脖颈在一头伸出,而踝和脚在另一端露出。她满面笑容:没有人在被锁进棺材里时这么无所顾忌地微笑。魔术师开动了一把电锯往下锯去,在一片嘈杂声中,锯穿过了棺材的中部,将她锯为两半。接着魔术师把她分开,把腿推到一边,躯干推到另一边。她的脖颈向后翻仰着,脸上的笑容消失了,两眼翻白着。灯光暗了下来。一个儿童吓得尖叫了一声。魔术师舞动着魔杖,命令道,扭动一下你的脚趾,她便照着做了:她那脱离了躯体的脚趾在闪闪发亮的高跟浅口轻便软鞋里扭动着。观众高兴得尖声大叫。  
  猎人目不转睛地望着她那张红润秀丽的脸蛋儿,悬垂着的头发,向外仰着的喉咙。聚光灯照到了她的眼睛上。她在看他吗?她看到了他的脸紧贴在窗上,风正在猛烈地抽打着他的脖颈,那些食品杂货——洋葱头,一袋面粉——纷纷坠落到他两脚周围的地面上了吗?  
  他感到她美,从来没有任何别的东西让他感到这样美过。雪吹进了他的衣领里,堆积在他的靴子周围。过了一会儿,魔术师把割开的两半棺材重新对合起来,解开了搭扣,挥舞着魔杖,于是她又完好如初,从棺材里爬出来,穿着那闪亮的红妆行屈膝礼谢幕。她微笑着仿佛这就是耶稣复活。  
  这时暴风吹倒了法院前面的一棵松树,断电了,路灯一盏接着一盏忽闪了一下便熄灭了。在她还没来得及离开,在引座员还没来得及开始用手电把观众护送出去之际,猎人便溜进了大厅,朝舞台奔去,向她大声叫好。  
  他三十岁,是她年龄的两倍。她借着安全出口灯的红光,朝他微微一笑,从台上俯下身子,摇了摇头说:“演出结束了。”他开着自己的轻便货车,冒着暴风雪,尾随在魔术师的面包车后面,去看她的下一场,在巴特市为图书馆募捐的演出。第二天夜里他又追随着她来到密苏拉市。每场演出之后,便朝舞台奔去。“请陪我吃顿饭吧,”他总要恳求说,“告诉我你的名字吧。”这是一场以百折不挠的毅力进行的追猎。在博扎曼市她同意了。她的名字很普通:玛丽·罗伯兹。他们在一家旅馆饭店里吃大黄馅饼。  
  “我知道你是怎样做的,”他说。“棺材里的那双鞋是假的。你把腿蜷缩在胸前,用一根绳子牵动着假脚扭动。”  
  她笑了。“这就是你的职业?追随着一位姑娘家从一座城镇到另一座城镇,就是为了告诉她她的魔术不是真的?”  
  “不,”他说。“我是打猎的。”
  “你不打猎时干什么呢?”  
  “做关于打猎的梦。”  
  她又笑了。“这没有什么反常的。”他说。  
  “你说得对,”她说,并微微一笑。“这没有什么反常的。我对魔术也是这个样子。我经常做关于魔术的梦,甚至在我不睡觉时。”  
  他望着自己的盘子,非常兴奋,心里在搜索枯肠地想找些可说的话。他们吃着饭。  
  “但,你要知道,我做更大的梦。”后来在她用匙很仔细地吃完了两个馅饼之后说。她的声音平静而又认真。“我心里有魔术。我不想一辈子都让托尼·维斯普西把我锯成两半。”  
  “我对此并不怀疑,”猎人说。  
  “我知道你会相信我的话。”她说。  
  但第二年冬天,维斯普西又带着她回到了大瀑布城,并在同样的胶合板棺材里把她锯为两半。那之后的又一个冬天还是如此。这两次,每次演出之后,猎人都要带着她到比特鲁特餐馆去,在那儿看着她吃完两个馅饼。观看她吃饭是他最喜欢的:她吞咽食物时喉咙那缓缓的一动,匙从她那两片嘴唇里干干净净地滑出来的姿势,头发垂落在耳朵上的那个样子。  
  那时她已十八岁。在吃完馅饼之后,她允许他开车带着她去他的小木屋。那儿离大瀑布城四十英里,他们先驱车往密苏里河上游行进,然后朝东驶进史密斯河谷。她只带了个小塑料钱包。他驾驶着卡车在未扫过雪的路上行驶,车一会儿打滑斜向一侧,一会儿猛一下转向,在深雪中像鱼摆尾似的晃动着车尾向前行进。但她似乎并不害怕或担心会被他带到哪儿,卡车可能会陷进积雪里,她穿着厚呢上衣和那套闪亮的魔术师助手服可能会被冻死。她呼出的水气在面前形成了羽毛状烟云。气温是零下二十度。很快这些路就会被雪封住,直到春季都无法通行。  
  在他只有一个房间、四壁上挂着兽皮和旧步枪的小木屋里,他打开通往地下室的门,带她观看他为过冬而贮藏的食物:一百条熏鲑鱼,用钩子挂着冻起来的去毛野鸡和鹿后腿肉。“够两个我吃的,”他说。她浏览了一下壁炉上方的书——一本论述松鸡习性的专著,一套关于高地猎鸟的期刊和一本很厚的书,书名仅有一个字《熊》。  
  “你累吗?”他问。“想看一样东西吗?”他给了她一件风雪服,把她的靴子用带子束进一双皮制的雪鞋中,带着她去倾听冬眠灰熊的声音。她穿着雪鞋走得蛮好,只是略有点笨拙。他们在几乎难以忍受的严寒中,走过被风吹成扇形的雪地时,发出了嘎吱嘎吱的响声。  
  那只熊每年冬天都在同一棵空心的雪松里冬眠。这棵雪松的上部被暴风吹断,在星光中,它那黑黢黢的三叉状巨大树干像从地上伸出的一只瘦骨嶙峋的手,仿佛一位可怖的来客正在扒出一条脱离阴间的路。他们跪下来。天上的星星像一把把刀尖,又硬又亮。“把耳朵贴到这儿。”他压低声音说。他说话时呼出的水气即刻结晶,被风吹走。他们脸对着脸,把耳朵贴在树干上啄木鸟啄的洞上。一分钟后她听到了,耳朵里传来了一种像懒散的叹息,像沉睡时的一口长长的呼气似的声音。她睁大了眼睛。整整一分钟过去了,她又一次听到了这种声音。
  “我们可以看看它,”他小声说,“但我们必须绝对不弄出声音来。灰熊是一种很易惊醒的冬眠动物。有时你只要一踏洞穴外面的细树枝,它们便会醒来。”  
  他开始挖雪。她站到了后面,嘴张着,眼睛睁得大大的。猎人躬下腰,从两腿之间向外扒雪,向下挖了三英尺深,便见到一层光滑的冰壳封住了树基部的一个大洞。他轻轻地松动下几块冰,放到一边。熊身上的那股气味从洞里朝她扑鼻而来,既像是湿狗身上的气味,又像是野生蘑菇的气味。猎人拿掉了一些树叶,下面便露出了一侧长满了粗毛的胁腹和一小片棕色的软毛。  
  “它是仰面睡的,”猎人低声说。“这是它的肚子。它的两条前腿一定在上面某个地方。”他用手指了指树干上一个较高的地方。  
  她把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在洞穴旁边的雪地上跪下,眼睛睁得大大的,一眨也不眨,惊诧得张大着嘴。在她肩膀的上方,一颗星星从星系里分离出来,划过天空消失了。“我想摸摸它,”她说。在这树林里,在这几棵光秃秃的雪松下面,她的声音听起来很响,很不适宜。  
  “嘘——”他低声说,摇了摇头,表示不行。  
  “就摸一分钟。”  
  “不行,你疯啦。”他压低嗓门说,一边拽住她的一只胳膊。但她用牙咬着把另一只手上的手套摘掉,把手伸下去。他又使劲拽她,但一失足向后摔倒,手中抓住只空手套。他惊恐地望着她转过身去,两只手伸展着五指放进了熊胸部厚厚的毛里。接着她低下头,仿佛在从这雪融了的洞穴里饮水似的,把双唇贴在熊的胸脯上。她把整个的头全都伸进了树里。她感到柔软细毛的银白色末端拂擦着她的面颊。顶着她鼻子的一根大肋骨略略弯动了一下。她听到熊的肺里吸满了气,然后又排空,听到血液在血管里缓缓地流动。  
  “想知道他梦到了什么吗?”她问。她的声音在树干里回荡着向上传播,从空心树枝的断端传了出来。猎人从外套中拔出了猎刀。“夏天,”她的声音回荡着。“黑刺莓,鲑鱼。横着躺在河卵石上,让河水疏浚着它的两胁。”  
  后来,他们回到小木屋里,在他向壁炉里添柴把火烧旺时,她说:“我真想一直爬进去陪着它,钻到它的怀抱里,拽着它的耳朵,亲吻它的眼睛。”  
  猎人望着炉火,那火焰像在又割又锯,每一根柴棍都像是一座燃烧着的桥梁。三年来他一直等待着这一时刻。三年来他一直在梦想着这位姑娘坐在他的炉火旁。但不知怎的,事情的结果与他原先想象的不同。他原以为这会像是一次打猎——像是他把来复枪杆支在背包上,在泥沼旁等了数小时后,看到一只带鹿角的公麋鹿那硕大的头衬着蓝天赫然出现在山头上,听到它后面一整群麋鹿贪婪的吃草声,接着鹿群散开走下山来。只要你一有有利时机便可开枪,然后追着那只被击中的鹿让它跑完身上最后的力气把它逮住,就这么简单。但这却让他感到不同。这正像他仍旧是三年前的他,暴风或某种其他的更为强大的力量把他阻止在中心基督教堂外面,迫使着他贴在低矮的窗户上。  
  “留下吧。”他低声地对她,对着炉火说。“留下来过冬吧。”  
  布鲁斯·梅普尔斯站在他旁边,用吸管戳饮料中的冰块。“我是搞体育的。”他主动说。“我负责该校的体育系。”  
  “你说过了。”
  “说过了?我不记得。我过去一直当田径运动教练。教跨栏赛跑。”  
  猎人在注视着站在接待室一个角落里的那位瘦削、受到不幸打击的人,奥布赖恩会长。每隔几分钟便有几位客人走过去与他握手。  
  “你可能知道,”猎人对梅普尔斯说,“狼可是优秀的跨栏运动员。有时追踪狼的人会追踪到一棵断树前而狼的脚印却不见了。仿佛那一整群狼只是往一棵树里一跳便消失不见了。最终他们会在三十或四十英尺之外又找到狼的脚印。人们过去一直认为这是变魔术——飞狼。但狼所做的只不过是跳跃——一次肌肉功能协调的大跳跃。”  
  梅普尔斯向屋子里四下张望着。“嘿,”他说。“你不说我还真不知道。”
  她留下了。他们第一次做爱时,她呻吟呼喊的声音之大使得狼都爬到了屋顶上,从烟囱向下凄厉地长嚎。他浑身是汗地从她身上滚落下来。狼整夜里都在发出一种咳嗽和咯咯地暗笑似的声音,像孩子们在院子里喋喋不休地说话似的。他做了噩梦。“昨天夜里你做了三个梦,每次你都梦见自己是一只狼,”她悄声说。“你饿得发疯在月下奔跑。”  
  他做了那样的梦吗?他记不得了。可能睡觉时说梦话了。  
  十二月份气温从未高过零下十五度。河水冻住了——这种情况他从未见过。圣诞节前夕他开车特地去赫勒纳给她买花样滑冰鞋。早晨他们从头到脚都用毛皮衣服裹得严严实实地到河上去滑冰。她扶着他的臀部,二人在蔚蓝色的黎明中滑行,在落了叶的桤树和棉白杨树下,沿着结了冰的蜿蜒河流和浅滩滑去,只有河柳光秃秃的树梢露在雪地外面。他们前方,辽阔的白色的河流渐渐消失在黑暗之中。  
  在一处被风吹得铮亮的河流弯道上,他们碰到了一只踝部冻在冰里的死鹭。鹭曾试图劈开冰拔出腿来,先是用喙啄冻住了双脚的冰,然后又啄自己细瘦有鳞的腿。当最终死去时,它是直立着死的,双翅向后收拢,喙张开着,保持着叫出那最后绝望的一声时的样子,腿像两根在冰中生根的芦苇似的一动不动。
  她在鹭的旁边跪下,在鹭的眼睛里,她看到自己面孔的平淡的映像。“它已经死了,”猎人说。“走吧。你也会冻僵的。”  
  “我不走,”她说。她迅速地脱下手套,把鹭的喙合拢起来,握在手中。她的两只眼睛几乎立即向后翻白。“啊,我能感觉到她。”她语调凄凉地说,她那样呆着足足有好几分钟,猎人俯着身子站在她身旁,感到寒气从两腿向上直冒,因她跪在死鹭前面而不敢碰它。她那只手在风中先是变得苍白,然后又变得发紫。最后她站起来。“我们一定要把它埋葬掉。”她说。  
  那天晚上她直挺挺地躺着,不能入睡。“那只不过是只鸟,”他说,拿不准是什么事情使她感到不安,他自己却因此而感到不安。“对一只死去的鸟,我们毫无办法。我们是该把它埋掉,但明天某物会发现它,把它挖出来。”  
  她转过身来对着他,眼睛睁得大大的。他记起了她把手放到熊身上时,她那双眼睛的样子。“当我触摸它时,”她说,“我看到它去的地方。”  
  “什么?”  
  “我看到它死后去的地方。它同其他的鹭,上百只其他的鹭,站在一个湖边上,全都面朝同一方向,涉水走在浅水处的石块之间。天刚亮,它们望着太阳从湖那边的树梢上升起。我看得十分清楚,就像我就在那儿一样。”  
  他翻了一下身,仰面躺着,望着影子在天花板上移动。“冬天开始使你心烦了,”他说。他打定主意要想法确保让她每天都出门活动。他早就相信这种看法:冬季每天都必须到户外活动,否则你的精神就会出问题。每年冬天,报纸上都会连篇累牍地报道这样的消息:农场主的妻子,因大雪封门困在家中,患上郁闷烦躁症而变得精神失常,用菜刀或者尖锥打发她们的丈夫上了西天。
  
  冬季向小木屋猛扑过来。他每天带她出去。他带她观看了上千只冬眠的瓢虫,它们集聚成一个橘黄色的球形悬在河堤上的一个空洞里。一对埋藏在冻住了的河泥里休眠的青蛙,它们的血液都被冻成了晶体,到春天才能融化。他从蜂巢里撬出了一窝集聚得像个球体似的蜜蜂,它们缓缓地嗡嗡叫着,突然被弄到露天地里使它们惊呆了,每一只都紧紧地集聚在蜂王周围,颤抖着身子寻找温暖。当他把这一窝球状蜜蜂放到她手里时,她晕倒了,眼睛翻白着。她躺在那儿,同时看到了所有这些蜜蜂的梦,这许许多多工蜂在寒冬里做的白日梦,每一只蜜蜂的梦都极其清晰:数条阳光灿烂的小径穿过荆棘通往一丛野玫瑰,蜂蜜美美地注满了上百个蜂巢。  
  每过一天,她对自己能做到的事情便多了一些了解,她感到一种陌生的、敏锐的感悟力在血液中活跃起来,仿佛一粒很早以前播下的种子现在正在开始发芽。她触摸的动物越大,这动物使她受到震撼就越强烈。新死的动物实际上是一座座幻象的宝库,它们保留幻象的力量是缓缓消失的,仿佛是把一长列拴绳一根一根地割断似的。她摘下手套触摸她能触摸到的每一样东西:蝙蝠,蝾螈,一只从窝里掉出来、仍带着体温的红衣凤头鸟雏鸟,盘绕在一块大石头下面,眼睛闭着,舌头静止不动的十条冬眠束带蛇。每一次她触摸一只冻僵了的昆虫,一个冬眠的两栖动物,只要是任何死了的东西,她便会两眼向上翻白,它们的幻象,它们的天堂令她激动得浑身颤抖。  
  他们的第一个冬天就那样过去了。当他从小木屋的窗户向外望去时,他看到了狼的脚印横越过河流,猫头鹰在从树上猎食,像一床被子似的六英尺厚的积雪即将被掀掉。她看到为抵御漫长的冬天而躲进洞穴里冬眠的动物安卧在树根下面,它们的梦轻轻荡漾着升到了空中,宛如极光一样。  
  因对她的爱仍旧像根刺一样牢牢地扎在他心中,于是春天里冰雪刚一消融,他便与她结了婚。  
  当猎人的妻子最后来到时,布鲁斯·梅普尔斯吃惊得倒抽了一口气。她像匹用来参展评比的马一样从前门走了进来,两眼低垂,样子显得庄重娴静,但她跨步的姿态却显得很自信;她使每一步落下时,锥形的鞋后跟必咔嚓一声敲在花岗岩地面上。猎人已有二十年没见到妻子了,她变了——变得举止文雅,不那么任性放肆,但不知怎么,在猎人看来,她因此变得更糟。她眼角上已有皱纹,走起路来仿佛在避免与任何靠近她的东西接触,仿佛门厅里的桌子或者橱门会突然向她扑来,抓住她的衣领。她没有戴首饰,没戴结婚戒指,只穿了一套朴素的、双排纽扣的黑色套装。  
  她在桌子上找出了自己的胸牌,把它别在西装的翻领上,接待室里每一个人都把目光投向她,接着又向别处看去。猎人意识到,她,而不是奥布赖恩会长,才是贵宾。从某种意义上讲,他们是在讨她欢心。这是他们讨她欢心的方式,这位校长的方式——默默不语的侍者,穿小礼服专为来宾接放衣服的女服务员,大杯加冰块的饮料。猎人在想应该给她馅饼,食用大黄馅饼,带她去看冬眠的灰熊才对。  
  众人入座就餐,餐桌很狭长,每边放有十五把左右的高靠背的椅子,两头还各放一把。猎人坐在与妻子相隔几个座位的地方。最后妻子的目光越过那几个座位看着他,那是一种认出了他,一种热情的目光,接着又向别处看去。他一定是让她感到好像老了——他可能一直都让她感到显得老。她再也没有看他。  
  身着浆硬白色制服的厨师送上了洋葱汤、蒜味明虾,清蒸鲑鱼。猎人周围的客人在声音不高不低地谈论着他不认识的人。他的眼睛一直盯着窗户和窗外飞舞着的雪花。  
  河解冻了,河水携带着一块块巨大的碟状冰块朝密苏里河流去。猎人感到心灵中那古老的猎人本能苏醒活跃起来。每天黎明,彩霞映红了辽阔的天空时,他便起身,抓起假蝇钓竿,匆忙向河边奔去。鲑鱼已经开始从寒冷的褐色河水中浮上来觅食春天里最早出现的昆虫。很快小木屋便不断地响起顾客打来的电话,于是他做向导的季节便开始了。  
  四月份,偶尔会有一位顾客要猎取一只美洲狮或者进行一次带狗猎鸟的打猎活动,但春末和夏季是钓鲑鱼的季节。每天早晨天不亮,他便离开家,带着一热水瓶咖啡开车去接某个偏爱当疯狂杀手的律师、鳏夫或政客。他带着一身鱼内脏的腥臭味回到家里后,便把她叫醒,急不可待地给她讲述各种见闻——土生土长的鲑鱼一下子跃过十五英尺高的瀑布,一条难以对付的虹鳟挤在一棵树的残桩底下,牢固得就像打进的一根楔子。
  到六月份,她已感到厌烦和寂寞。她在森林里漫游,但从不走得很远。夏天的森林里枝叶浓密一片繁忙,与冬天里那种像寂静的墓地里的感觉不同。没有什么东西会长时间睡眠,万物都在破茧而出,飞来飞去,嗡嗡忙碌,产卵下崽,迅速繁殖,增加体重。熊仔在河里嬉水,雏鸟尖叫着要母鸟喂虫。她渴望冬天森林里的那种寂静,那长长的睡眠,那赤裸的天空,公麋鹿用鹿角撞击树干时发出的那种像骨头敲在骨头上似的响声。  
  九月份,猎取大猎物的猎人们来了。每位主顾都要求某种不同的猎物:麋鹿、羚羊、公驼鹿、雌鹿。他们想去看灰熊,去循迹追踪狼獾,去射猎沙丘鹤。他们想要身长和身高均为七英尺有君王一般庄严面孔的公麋鹿的头,以便摆放在书房里。每隔几天,他身上带着血腥味回到家中后,便会给她讲一些愚蠢顾客的趣闻轶事,一位得克萨斯州人,坐在地上呼哧呼哧喘气,身体健康状况太差,爬不到一座小山顶上,去打一枪。一位嗜杀成性的纽约人声称他只想给黑熊拍照,却从靴子里拔出一支手枪疯狂地朝两只熊崽和母熊射击。每天夜里她都要用力擦洗掉猎人外衣上的血迹,望着那血迹从铁锈色变成鲜红又变成淡红色在盛满河水的盆里漂浮起来。  
  她开始经常睡觉,睡很长时间的午觉,睡三个小时或更多。她发现,睡觉像任何其他事情一样,像被锯成两半然后又被合起来一样,像从一只死旅鸫鸟身上领悟到幻象一样,是一种技巧。她教会自己尽管天气炎热,尽管声音嘈杂,也能入睡。昆虫飞舞着往纱窗上撞,大黄蜂顺着烟囱冲下来,阳光透过南窗斜照进来,热气逼人,但她依然在睡。秋天,每天晚上当他筋疲力尽,两只前臂沾污着血迹回到家中时,她已入睡数小时。屋外,风已在吹落着棉白杨树的叶子——太早了,他想。他总要握着她睡着了的手。他们二人都生活在他们无法控制的力量——十月的风,地球的公转——的摆布之中。  
  那个冬天是他记忆中最寒冷的一个冬天:从感恩节开始他们便被大雪困在家中,卡车被埋在六英尺深的积雪下面。十二月份电话线便断落到地面上,直到四月份都没有接通。一月份一开始便刮起了一场湿暖的西南风,风过之后接着出现了一次可怕的严寒期。第二天早晨雪地上盖上了一层三英寸厚的冰。南方各大牧场上,牛踏破冰面,哗啦一声哗啦一声地掉进雪里,踢着腿往外爬时,因流血过多而死。鹿的小蹄子撞碎了冰面,掉进下面的深雪中窒息而死。一道道血迹像脉络似的布满了丘陵。  
  早晨,他会发现在通往地下室门周围的雪地上印着狼的脚印,地下室与狼之间的这道门是用两英寸厚的硬木板做成,他所有为过冬而储备的食物都挂在地板下面冷冻着。他用烤面包的薄铁板把这道门加固,把铁板钉在门上,盖住了木头和铰链。有两次他警觉到狼爪乱扒铁板的声音,便冲出门去,喊叫着把狼赶走。  
  他不论往那儿看,都有某种东西在死亡。一只麋鹿突然倒下去,一只瘦弱的雌羚羊像一个骨瘦如柴的人喝醉了酒似的,吧嗒吧嗒地走上冰面。电台报道说,南方大牧场上的牛大量死亡。每天晚上他都梦见狼,梦见他与狼一起奔跑,一跳而起,越过围栏,猛扑到冒着热气的牛的尸体上。
  二月份一天夜里,他警觉到小木屋底下有狼。他抓起弓和猎刀赤着脚冲到外面的雪地里,双脚渐渐地失去知觉。狼用牙齿啃和爪子扒小屋地基下面的冻土,从门的下面钻进去。他拔掉残存部分的门闩,一下子把门拉开。  
  他只有射麋鹿用的箭,那种宽箭头的铝杆箭。他蹲在黑暗的入口处——狼惟一的出口,箭扣在弦上,拉满了弓。他能听到上面妻子的脚轻轻走过地板声音。一只狼发出了一声像咳嗽似的声音。其他的狼挪动着身子,急促地喘着气。可能有十只狼。他开始一支接一支地向黑暗里射箭。他听到有一些箭射进地下室后部做地基用的大块木料里,另一些射进了肉里。他射完了一整箭囊的箭:共十二支。中箭狼的嗥叫声一时四起。有几只狼向他猛扑过来,他用刀猛击它们。他感到狼的牙齿咬到了他胳臂的骨头上,感到狼呼出的热气扑到两腮上。他用刀朝狼的肋骨、臀部和颅骨上猛戳。他感到肌肉酸痛难忍。那些狼都发了狂。血从他的手腕、大腿上大量涌出。  
  她听到受伤的狼发出像来自冥界的惨叫声,透过地板传上来,听到他与狼搏斗时的咕哝与咒骂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好像一条通道从地狱一直凿到并开口在他们的房子底下,现在从里面倾泻出来的是地狱里能涌上来的最残酷的暴力。她跪在壁炉前面,感觉到狼的灵魂穿过地板升天而去。  
  他浑身是血,感到饥饿,大腿又被咬成重伤,但还是干了一整天,从雪堆里把卡车挖了出来。如果他弄不到食物,他们将挨饿,他努力使自己抱着有了卡车便好办了的想法。他吃力地拖来石板和树皮塞到轮胎下面,把大量的积雪从车箱里挖出去。终于在天黑之后,把卡车发动了起来,并沿着斜坡把车开上了因风吹而冻结上一层硬壳的雪地上。有那么短暂、奇妙的一阵子,他能开着车急行在冰面上。星光如水,从车窗倾泻进来,车轮飞滚,活塞欢畅地运转,看起来像是路的冰面在车的大前灯光里像放开卷起来的布一样向前伸展。然后,哗啦一声掉进了雪里。于是他又一次开始缓慢地、吃力地把车挖出来。
  情况变得令人绝望。他总是把车挖出来,但开车走上几英里后车总是又压破冰陷了下去。雪地上的冰层几乎没有一处厚到足以支撑住卡车的重量。他用了二十个小时,先把车挖出来,然后一阵点火轰鸣把车发动起来并开车徐徐爬上了八英尺厚的积雪。这之后,又有三次车掉进了积雪里,一直下沉到车窗。最后他弃车而去。这时他离家十英里,离城镇三十英里。  
  他用砍下来的湿树枝生起一堆篝火,火苗微弱,冒着浓烟。他躺在篝火旁边,试图入睡,却睡不着。篝火的热气烤化了雪,细细的水流慢慢地朝他流去,但还没有流到他身边便被冻住了。上空星座里蠕动着的繁星看上去从来没有这么遥远,这样寒冷。在一种半睡半醒的状态中,他看到狼,淌着口水,瘦削的狼,在篝火的周围,紧贴着火光亮圈的外边大步地慢跑着。他第一次想到,如果他不能暖和起来就会死掉。他设法跪起来,调转过头,朝家爬去。他能感到身子周围的狼,闻到狼身上的血腥味,听到带趾甲的狼足擦着冰走时吱吱的刺耳声。  
  那天夜里他爬了整整一夜,第二天又爬了整整一天,身体变得僵直,几乎昏厥过去,有时站着走,但更多的是用肘和膝爬行。有时他觉得自己是只狼,有时又觉得自己死了。当他最后爬到小木屋时,门廊上没有任何足迹,没有任何她出来过的迹象。地下室的门仍旧敞开着,墙板和门框的碎片零乱地四散在各处。  
  她跪在地板上,头发里有冰,陷入了某种低体温蛰伏的状态之中。他用身上最后一点力气生着了火,把一杯热水灌进了她的喉咙之中。在进入梦乡时,他好像是从远处看到自己一边哭泣着一边紧紧地抱住几乎冻僵了的妻子。  
  他们的食橱里只有面粉和一些饼干。当她能说话时,她的声音显得平静而遥远。“我梦到了最令人吃惊的事情,”她喃喃地说。“我看到了狼死后去的地方。我知道蜘蛛去的地方,还有鹅……”  
  雪下个不停。夜像是无穷无尽,而白昼则一晃而过。猎人已感觉不到饥饿。每当他站立起来时,视力便会一下子消失,眼前冒出一道道缓缓移动、令人感到恶心的彩色条纹。他提着提灯出去钓鱼,用铲铲掉积雪直到露出河上的冰面,再用大锤一点一点地砸穿冰层,哆哆嗦嗦地站在洞口边,用挂上了一块面团的钓钩快速地一上一下地活动着钓鱼。有时他带回一条鲑鱼;其他时候,他们或者吃一只松鼠,或者一只兔子,有一次是一只饿死的鹿,他把鹿的骨头砸开,煮汤喝,或者只吃少量的玫瑰果。在最艰苦的三月份,他挖出香蒲的块茎根削去皮,蒸着吃。  
  她几乎不吃什么东西,一天睡十八或者二十个小时。当她醒来时,便会在纸上匆匆地写下些什么,然后又坠入梦乡,手中抓着毯子,仿佛毯子给了她营养似的。她开始领悟到,在虚弱的中心隐藏着力量,在最深的深渊底部隐藏着基础。她腹中空空,体内平静,没有每日生存方面的需要,这使她感到她正在做出许多重大的发现。她年仅十九,而自与他结婚之后,体重掉了二十磅。赤身裸体时,她看上去活像一具骷髅。
  他读了她草草写下的梦中所见,但这些东西看来好像是一些毫无意义的诗歌,他从中找不到理解她的线索:  
  蜗牛:在雨中乘着雪橇滑下石头。  
  猫头鹰:眼睛盯住兔子,仿佛是从月亮上往下落。  
  马:骑马与他兄弟一起越过大平原……  
  四月份气温升到零度以上,接着升到二十度以上。他在背包上捆了一个备用蓄电池,动身去挖出卡车。挖掘卡车用了整整一天。他在月光下开着车慢慢地沿着满是泥雪的路回到家中,问她明天早晨是否想到里去。使他惊奇的是她说想去。他们烧水洗澡,穿上了六个月来一直没穿过的衣服。她用细麻绳穿进腰带襻里,扎紧裤子不让它掉下去。  
  他开着车,因为有她陪伴着,并且因即将驶进乡村地区,又因看到太阳爬上了树梢,而一时激情满怀、感慨良多。春天来了,山谷正在披上盛装。他想说,看哪,那些鹅从路上飞跑而过。山谷活了下来,甚至在那样的冬天之后。  
  她告诉丈夫在图书馆停一下,她要下车。他购买了食品——一打冷冻意大利烤馅饼,一些土豆、鸡蛋和胡萝卜。看到香蕉时,他差一点哭起来。在停车场里,他喝了半加仑牛奶。当他到图书馆接她时,她已办了一张借书证,并借了二十本书。他们在比特鲁特饭店停下来,吃汉堡包和大黄馅饼。她吃了三个饼。他看着她吃,看着那匙从她嘴里滑出来。这让他感到好受些。这才有点像他梦寐以求的生活。
    “喂,玛丽,”他说。“我想我们算是熬过来了。”
  
  “我喜欢吃馅饼。”她说。
  
  电话线一修好,电话便开始响起来。他带着钓鱼的顾客沿河走去。她坐在门廊里读啊读。
  
  很快,大瀑布市公共图书馆已不能满足她对书籍突然产生的贪婪胃口。她想看其他的书——关于巫术的论文,变戏法和施魔术的入门书,这些书需要从新罕布什尔州、新奥尔良市,甚至从意大利邮购。猎人每周需要开车到城里邮局去取回一包书:《奥秘世界》《预言家辞典》《巫术典范》《古代文明民族中的神秘学》。他打开一本书,随便翻到一页,上面写着:“取来水,把一条软饰带系在圣坛的周围,用新鲜的树枝和乳香把饰带烧掉……”她恢复了健康,身上长了劲,不再整天盖着毛皮躺在床上做梦了。她先于丈夫起来,煮着咖啡时便已埋头看书。由于饮食中不断地吃肉和蔬菜,她人变得容光焕发,头发闪亮,眼睛神采奕奕,双颊泛着红光。在他在家里的那几个小时里,他觉得她是何等的美啊。晚饭后他总是看着她头发上系满了黑鸟的羽毛,一只鹭喙悬垂在两个乳房之间,借着炉火的亮光读书。
  
  十一月份他抽出一个礼拜天来休息,他们一起去越野滑雪。他们碰到了一只冻死在洼地里的公麋鹿。在滑近死麋鹿时,渡鸦朝着他们尖声叫着。她跪下来,把手掌放到麋鹿尚有皮毛的颅骨上。“啊,”她悲叹着说。“我感知到它。”  
  “你感知到了什么?”他站在她身后问。“那是什么感觉?”  
  她颤抖着站起来。“我感到它的生命在流走,”她说。“我看到了它去的地方,看到了它看到的东西。”
  “但,那是不可能的,”他说。“这就像是说你知道我梦见了什么一样。”  
  “我是知道,”她说。“你梦到了狼。”  
  “但那头麋鹿死了至少一天了。它不会到任何地方去。它只会到那些渡鸦的嗉囊里去。”  
  她怎么能给他讲清楚?她怎么能让他理解这样的事情?谁会理解这样的事情?她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能更加清楚地看到在梦与醒之间,在生与死之间有一条细微的界线,这条界线极其微弱,有时它并不存在。这一点对她来说在冬天最为清楚。在冬天,在那条山谷里生与死并没有那么不同。一只冬眠的蝾螈的心脏被冻得坚坚实实,但她能用手掌使它温暖醒来。对蝾螈来说生与死之间根本没有界线,没有篱笆,没有冥河,只有一个像两个湖泊之间的雪原一样的区域:一个睡与醒汇合的地方,一个死只是一种可能、幻象像烟雾一样升起、闪闪烁烁地奔向群星的地方。所需要的只不过是一只手,手掌中的体温和手指的触摸。
  那年二月份,白天阳光明媚,而晚上则有冰冻——光滑的薄冰像一层釉似的覆盖在麦田、屋顶和道路上。一天,他停下来让妻子在图书馆下了车,在开车离开、沿着密苏里河朝本顿要塞方向往回走时,轮胎上的防滑链喀嚓喀嚓地直响。  
  大约中午时分,猎人从小学时就认识的一位开扫雪车的司机,马林·斯波克斯,开着扫雪车在太阳河桥上打滑,掉进四十英尺下面的河里。在人们还没来得及把他从车里救出来时,他便死了。她当时正在离出事地点一个街区之遥的图书馆里看书,听到了扫雪车像几千根大梁掉下来似的,轰的一声坠进河里的声音。当她下穿牛仔裤上着圆领运动衫全速奔跑着来到大桥时,一些人已在河水中——一位从赫勒纳来的电话局工人,一位宝石匠,一位围着围裙的肉贩子,他们早已争先恐后地冲下了河堤,正涉水站在湍急的河流中,把扫雪车的门撬开。这几个人把马林从驾驶室里拉出来,抬着他蹒跚而行。他们的肩头上和扫雪车撞碎了的车头前盖上都冒着热气。她猛冲着跑下盖着一层雪的堤坡,朝他们奔去,脚下水花四溅。她一只手抓住宝石匠的胳臂,腿靠在肉贩子的腿上,伸出手去抬马林的脚踝。  
  当她的手触到了马林的尸体时,她两眼向后翻白,一个幻象跃到了她的眼前:马林·斯波克斯踏着一辆自行车,后轮上面装有一个儿童座椅,一个戴着头盔的男孩——马林自己的儿子——用系带扣住坐在里面。他们在巨大的、枝条蔓生的枫树下的一条小径上行进,闪亮的光点不断地从他们身上掠过。小男孩伸出一只小手去抓马林的头发。在一家商店橱窗的玻璃里,他们的映像一闪而过,落叶在他们的后面翻滚。这一无声的幻象——像一条华丽的系带——缓慢而优美地展现出来,极富感染力,受其感染,她浑身颤抖。宛若是她在蹬自行车,仿佛男孩的手指伸进了她的头发里。  
  接触到她或者马林的人看到了她所看到的幻象,感觉到她所感到的东西。开始时,他们只是在地下室里,在晚上谈论此事,但大瀑布城并不是一座大城市,而这样的事人们无法把它一直关在地下室里。很快人们在各处谈论它——在超市里,在加油站。人们尽管不认识马林·斯波克斯,或者他儿子,或者猎人的妻子,或者那天早晨在河里的那些人中的任何一位,但很快便像专家似的谈论此事。“你只需要接触到她,”一位理发师说,“也会看到那幻象。”“那是你能想象得到的一条最美丽的小径。”一位熟食店老板极力赞扬地说。“你不仅仅是骑着自行车带着他儿子兜风,”一位电影院里的引座员窃窃私语地说,“你喜欢上了那孩子。”
  他可能是在什么地方听到了这些议论。他在小木屋里生着了火,心不在焉地翻看着她那摞书。他看不懂那些书——其中一本甚至不是用英语写的。  
  晚饭后她收拾起盘子到洗涤槽去洗刷。  
  “你现在能读懂西班牙语?”他问。  
  她的手在洗涤槽里停住了。“那是葡萄牙语,”她说。“我只能读懂一点。”  
  他手拿着餐叉转动着说:“马林·斯波克斯摔死时你在哪儿?”  
  “我帮着把他从扫雪车里拉出来。我想我没有帮上多大的忙。”  
  他盯着她的后脑勺,真想用餐叉把餐桌一下子戳穿。“你耍的什么把戏?你对人们施行催眠术了吗?”  
  她感到两肩一阵紧缩。她勃然大怒地说:“你为什么不能——”但嗓音接着低了下来。“那不是把戏,”她喃喃地说。“我帮着抬他。”  
  当人们开始打电话找她时,他动辄便把电话挂断。但他们——一位伤心的寡妇,一个孤儿的律师,一位《大瀑布城论坛报》的记者——仍旧不断地给她打电话。一位抽抽搭搭哭着的父亲特地开车来到小木屋,恳求她去殡仪馆,最后她去了。猎人执意要开车送她去。他断然地说,她自己单独去不合适。他把卡车停在停车场上,坐在里面等她,发动机在哐啷哐啷地转动,收音机像在呜咽般地响着。  
  “我感到身上充满了活力。”后来,在他扶着她进到驾驶室时她说。她的衣服全被汗水湿透了。“就像我的血液在嘶嘶地响着流遍了全身一样。”回到家里后,她一整夜睁着眼躺着,神色恍惚。  
  人们一再打电话找她,每次他都开车送她去。他经常在打了一整天鸭子之后开车送她,在卡车里等她时因疲惫不堪而睡过去。当他醒来时,她总是握着他的手坐在他身旁,头发潮湿,眼神狂热。“你梦见你和狼在一起吃鲑鱼,”她说。“它们被河水冲上浅滩,奄奄一息。”  
  他带着她回家,开着车越过黑暗的旷野。他尽力口气缓和地说:“你在那儿干什么事情?到底干什么?”  
  “我给他们以安慰,让他们向亲人告别。我帮助他们了解没有我的帮助他们永远也不会了解到的东西。”  
  “不,”他说。“我是说是什么样的把戏?你是怎么玩的这种把戏?”  
  她翻过手来,掌心朝上说:“只要他们接触到我,他们便能看到我所看到的东西。下一次跟我一起进去,并手搀着手,然后你就明白了。”  
  他什么也没说。挡风玻璃上方的星星看上去好像在各自的位置上固定不动似的。  
  家家都想给她报酬;大多数家庭直到给了她报酬后才让她走。她离开殡仪馆来到卡车前时,衣袋里经常放着五十,一百——有一次是四百——美元。她开始出去度周末,开起车来很大胆,在他还没有起床之前便开着卡车消失不见了。她在被车压死的动物——一只被压扁了的豪猪,一只被撞得粉碎的鹿——旁边跪下。她把手掌贴在汽车散热器的护栅上,一些昆虫的躯壳在上面冒着烟。光阴似箭,日月如梭。冬季里她已经有一半的时间不在家里了。他们两人都很孤独。他们从来不说话。在开车去较远的地方时,有时她真想把车一直朝着离开家的方向开,永远不再回来。  
  春天刚一化冻他便离开家到河边去,尽力使自己在有节奏地抛钓丝的动作中,在河卵石被水冲得噼噼啪啪地互相撞击着滚向下游的声音中忘掉烦恼。但即使钓鱼也让他感到孤独。似乎每一样东西——卡车,妻子,他自己的生活方向,他都无法控制。  
  当打猎季节来到时,他的思想老走神。他老是笨手笨脚地把猎事弄糟——要么从上风向接近麋鹿,要么告诉顾客把子弹从枪里退出来,说打猎到此结束,但三十秒后一只野鸡却噗啦一声从藏身处飞了起来。当顾客射偏了目标把箭射进一只羚羊的脖子上时,猎人便一边训斥他粗心,一边跪下来俯身在羚羊留下的足迹上,用手抓着被血染红了的雪。“你知道你干了件什么事吗?”他喊道,“你知道箭杆会碰到树上,这只羚羊将跑啊跑,狼将小跑着在后面追,使它不能休息吗?”  
  顾客面红耳赤,气鼓鼓的。“狼不在这儿猎食,”顾客说,“这儿已有二十年没有狼了。”  
  她在巴特市,也许是密苏拉市时,他发现了她放在靴子里的钱:六千美元和一些零钱。他取消了打猎之行,窝着一肚子火在家里呆了两天,在门廊里走来走去,仔细地翻看她的东西,心里默默地复述着如何与她争论。当她看到他,看到那一捆钞票从他衬衫口袋里突出来时,她刚要进门却一下停住了,包背在肩上,头发向后梳拢着。  
  “这是不正当的,”他说。  
  她从他身边走过去进到屋里。“我帮助人们。我在做我喜欢的事情。你难道看不见事后我感到有多么陶醉吗?”  
  “你用不正当手段占他们的便宜。人家在伤心悲痛,而你却要人家的钱。”  
  “他们要付给我钱,”她尖声叫道。“我帮助他们看到了他们渴望看到的东西。”  
  “这是一种诈骗。一个骗局。”  
  她从屋里出来回到门廊里。“不对,”她说,语调平静而坚定。“这是真实的。像任何东西——山谷,河流和你挂在地下室里的鲑鱼一样真实。我有才能,有天赋。”  
  他轻蔑地哼着鼻子说:“有耍花招骗人的天赋。诈骗寡妇存款的才能。”他把钱一下子抛到院子里。风一吹,钱四散在雪地上。  
  她狠狠地打了他一个嘴巴。“你好大的胆子!”她喊道。“在所有的人当中你最应该理解,每天晚上都梦见狼的你。”  
  在随后的几个月里,她更加频繁地离开小木屋,并且每次出去的时间都更长,到人们家中,事故现场,殡仪馆等地,足迹踏遍了整个蒙大拿州的中部地区。最后她开着卡车朝南驶去再也没有回来。他们结婚已有五年。  
  二十年后,他在比特鲁特餐馆里,仰面观看装在天花板上的电视机里的节目,节目里有她,正在被记者采访。她住在纽约市曼哈顿区,周游过世界,写了两本书。现在全国都需要她。  
  “你与死人交流感情吗?”采访记者问。  
  “不,”她说,“我帮助人们。我与活人交流感情,我给人们以平静。”  
  “这,”采访记者转过头来对着摄影机,“我相信。”  
  猎人在书店里买了她的两本书并在一夜之间把它们读完。她写了关于那条山谷的诗,这些诗是写给动物的:你这猖獗的狼,你这俊美的公鹿。她曾去过苏丹,用手触摸过化石剑龙的脊骨,并记述了当她摸了之后什么幻象也没出现时失望的心情。一家电视联播公司用飞机把她送到堪察加半岛去触摸一只从一条冰川里空运来的猛犸那巨大、满是粗毛的颈项。那一次她运气较好,她描写道:一整群猛犸迈着大脚在满是泥雪的潮水中步履艰难地行走着,一边撕扯着海草吃,一边张开大耳朵去捕捉阳光。在少数的几首诗里甚至还隐隐约约地影射到他——一个忧心忡忡、浑身是血的鬼魂,徘徊游荡于河谷边缘之外,像快要到来的风暴,像隐藏在地下室里的杀手。
  猎人已五十八岁。二十年是一段很长的时间。山谷缩小了,虽然缓慢但可以觉察到:路修了进来,灰熊走了,到更高的地区去了。伐木工人几乎把每一片进得去的丛林都砍伐得稀稀疏疏。每年春天从采运木材的路上流下来的雪水使河流变成了像巧克力般的深褐色,老林区里的表土正在被冲走,流进密苏里河里。在小木屋他俯身在桌子上,把她的书放到一边,拿起一支铅笔给她写了一封信。  
  一个星期后,一辆联邦特快专递公司的卡车特地开到了小木屋来。信封里装着她写在有压印凸饰信纸上的回信。笔迹匆忙但清晰。信中写道:后天我将到芝加哥。随信附上机票一张。欢迎你来。谢谢你的来信。  
  吃完了果汁牛奶冻之后,校长招呼各位客人到接待室里。点燃的蜡烛分散在房间各处:窗台上,楼梯的栏杆上,壁炉架上,书架上。餐柜已被拆掉;在餐柜原处有三口棺材摆放在地毯上。落在棺材盖上的少许雪——这几口棺材原来一定是放在屋外——正在融化,一滴滴雪水滴到了地毯上,留下了一个个黑色圆圈。棺材的周围有一些坐垫放在地板上。猎人倚在入口处,望着客人们不安地陆续走进房间里,一些人手中捧着咖啡杯,另一些人大口地喝着深平底玻璃杯里的杜松子酒或伏特加酒。最后大家围成一个圆圈在地板上坐下。  
  这时猎人的妻子走进来,身穿一套黑色衣服,显得文雅潇洒。她跪下来并示意叫奥布赖恩坐在她旁边。奥布赖恩面容憔悴,神秘莫测。猎人又一次感到他不属于这个星球,而是属于一个人人都长得略为瘦削的天体。  
  “奥布赖恩会长,”他妻子说,“我知道这对你来说是很难理解的。死的确看来好像是如此的无法更改,就像刀落颈断一样。但死的性质绝不是无法更改。死并不是我们从上面跳下去的一座黑魆魆的悬崖绝壁。我希望能让你看到死只不过是一层雾,某种我们能够从外向里和从里向外仔细观看的东西,某种我们能够理解和面对而不一定要害怕的东西。我们集体生命中每减少一人,我们便会削弱一分。但即使在死亡中我们也有许多东西可去赞美。死像那么多其他事情一样,只不过是一种过渡。”  
  她走进圆圈打开了棺材盖。猎人从他坐的地方看不到棺材里面。他妻子的双手在腰部像鸟儿振翅一样上下摆动。“回想吧,”她说,“努力回想某件你希望能了却的事情,某一现已不复存在、深埋在层层的往事之中、你感到追悔莫及的事件——大概是与女儿吧,某一时刻,某种失落的感情,某一强烈的愿望。”  
  猎人闭上了眼睛。“现在回想,”她妻子在说。“某一令人愉快的时刻,你,妻子和女儿,你们大家一起度过的某一美好的阳光灿烂的一刻。”她的嗓音催人入睡。他的眼睑后面烛光投下了一片均匀朦胧的橘黄色。他知道她正在伸出手去触摸躺在这些棺材里的任何东西——任何人。在内心某处他感到她延伸扩大到整个房间。  
  他妻子又说了些关于美与毁灭是同一种东西,关于二者是如何决定了这个世界的话,他感到某种东西出现了——一种异样的温暖,一个在轻快地飞着的鬼魂,某种隐约朦胧、令人不安的东西,像羽毛拂擦着项脊一样。坐在他两旁的人的手都伸了出来握住了他的手,他们的手指与他的手指交叉着握在一起。他感到纳闷,是否她在对他施行催眠术,但这没有关系。他没有什么要竭力抵制或者摆脱的东西。她现在已在他心里;她已从那边延伸过来,正在到处搜索探寻。  
  她的声音渐渐消失了,他感到自己被一种力量推起来仿佛是朝着天花板上升。空气像水一样缓缓地从他的肺中流进和流出;暖流从握着他的手的手里脉动着阵阵传来。在他的脑海里他看到了一片海洋从雾中浮现出来。海面宽阔平展,像抛光的金属一样闪闪发亮。他能感到沙丘上的草摇动着碰到了他的小腿,感到风从他的肩上吹过。他周围尽是蜜蜂在沙丘上方飞来飞去。很远处一只鸟正在潜入水中觅食螃蟹。他辨认出在几百码之外,两个女孩正在沙滩上堆积城堡,他能听到她们唱的歌,歌声轻柔而又欢快。母亲与她们在一起,躺在一把阳伞下面,一条腿弯曲着,一条腿伸直,她正在喝冰茶,而他能在嘴里尝到茶的味道,又甜又苦略带点薄荷味。他身上的每一个细胞好像都在呼吸。他变成了那两个女孩,那只潜水鸟,那些来回飞舞着的蜜蜂;他既是那两个女孩的母亲,也是她们的父亲;他能感到自己正在向外流淌,完全地融化着,嬉戏着水进入到这个世界里,就像那第一个细胞进入到那蔚蓝色的大海里一样……
  当他睁开眼睛时,他看到了亚麻窗帘,穿着长袍的妇女们跪在地上。许多人——奥布赖恩、校长和布鲁斯·梅普尔斯——的脸上都可以看到泪水。他妻子的头低着。猎人轻轻地松开了握着他的手,站起来向外走去,进到厨房里,路过一个又一个满是泡沫的洗涤槽,一摞又一摞的盘子。他从一扇侧门走出去,发现自己站在那个与这宅第长度齐平的木头露天平台上,上面已经落上了几英寸厚的雪。  
  他感到身不由己地朝池塘、鸟澡盆和树篱方向走去。他来到池塘,站在岸边上。雪在不停地下着,云雾下面因城市的反射光而发亮。  
  不久妻子走到了露天平台上,接着下了平台,来到他身边。有些话他本来准备说:某些关于他终于相信了的话,对给了他一个离开史密斯山谷“哪怕只有一夜”的理由而表示感谢的话。他想告诉她,虽然狼已离去了,可能永远地离去了,但它们仍旧出现在他的梦中;它们,那些凶残自由的狼能够跑到那儿,这是毫无疑问的。她能理解。在她理解之后很久他才理解。  
  但他害怕开口。他能够看到开口说话必将像把某种脆弱的联系砸个粉碎,像用脚踢一朵已经结籽的蒲公英,那纤细、脆弱的球形花体必将随着风四散而去。于是他们就那么站着,雪花飘飘地从云里落下来,融化在水里,他们两人在水里的倒影颤抖着,像被一个相似世界的玻璃困住的两个人,最后,他伸出手去握住她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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