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节笔记:蛐蛐儿和蝈蝈儿
梁东方
立秋以后,蟋蟀之声越来越明显,尤其在是每天早晨的时候。
早晨,很早的早晨,四点左右醒来,简直就是沉浸在一片浩瀚的蛐蛐儿叫声之中了。
单独听蛐蛐儿叫大约还是可以分辨出“嘀嘀咯嘚儿、嘀嘀咯嘚儿、嘀嘀咯嘚儿……”的节奏与音质音频的,这样集体听到的时候便已经不像是昆虫之声,而像是风声,像是大自然无意之中发出的混音。
这样蛐蛐儿集体的叫声庞大而渺远,由近及远又由远及近,可以凭着这样的大合唱就直接想象出无数蛐蛐儿趴在那里不动,只有双翅震动着的神奇景象。它们是具体的,也同时是含糊的。具体到纤毫毕现,含糊到无分你我。
过去住在平房里,季节到了,或多或少都能在屋子里见到它们的身影;住在楼房里以后,渐渐地就再没有它们的蹦蹦跳跳的样子,而只剩下届时响起的声音了。后来的干脆在城市里连声音也已经渺然,甚至完全忘记了还有蛐蛐儿叫这么回事。只是住到郊外,才有了重温的机会。
蛐蛐儿是夏天最后的欢声笑语,这种无远弗届的大合唱,这种由无数个体联合组成的仿佛夏日海滨一样的喧嚣,已经没有了真正的喧嚣的烦人特征,它像是天造地设的一切声响一样,只是一种自然而然的适宜。
可惜的是,只要很早的早晨已过,哪怕只是变成正常的早晨了,这种宏大的蛐蛐儿叫声就消失了。就被人类制造的更其宏大的声响遮蔽了。所以这个季节里,每天很早就醒来的全部福利之中,可以听到蛐蛐儿叫,就是至关重要的一种。它是明显扩大了我们生命感受的一个小小细节,忽略尽管忽略,注意则有时令与季节从而也是人生的收获。
蛐蛐儿的叫声有个特点,越是庞大越是安静;一是说你能听见蛐蛐儿叫说明环境很安静,再就是蛐蛐儿叫声本身还具有一种引人进入安静安详之中去的神奇功效。自古就有抓了蛐蛐儿放在家里养着的爱好者,至今据说也依然不乏痴迷此道的人。
八旗子弟的蟋蟀嗜好具有广泛的传染性,不玩蛐蛐儿就很没有他们那个阶层的份儿;连带着老百姓中也据此形成了产业链条。后来历史颠覆,社会沧海桑田,但是玩蛐蛐儿反而成了一种一直存在的民间暗流,它隐秘而无害,被大多数社会时期的主流话语所忽略,所不以为意。除了那个作为封资修的遗毒必欲铲除的特殊时期之外,蛐蛐儿和人的关系始终遵循着一种季节性的周期起伏律。夏末秋初的闷热天气里,这成了山川大地上一种劳动和收获、买卖和享乐的重要对象物。
与之类似的是山里的蝈蝈儿,不论季节性还是鸣叫的方式,蝈蝈儿和蛐蛐儿都异曲同工,它们像是因为住在山上和住在平原上的不同导致的变种。两相对比,蝈蝈儿不仅颜色是绿的,要比蛐蛐儿好看,而且蝈蝈儿个头更大,单一个体的鸣叫声也更响亮。
当年表弟从狼牙山下捕捉了蝈蝈儿装了笼子,用担子挑着走南闯北去卖,去的主要是城镇、是城市、是大城市,那时候只有吃商品粮的城市户口的人才有余力消费这种不能吃不能喝的玩意儿。
挑着担子走,坐了班车,坐了火车;去山北、去塘湖、去易州(县);去保定、去北京、去天津、去郑州、去上海……受尽了被驱赶、被欺负的罪。表弟至今不无痛楚地说起往事,依然还是说上海最好,上海只是因为有碍观瞻而让你离开,不随便欺负人。
底层社会的现实和那些显性的响亮口号之间的反差是巨大的,这种情况可能在这里和那里有所区别,基本状态并无不同。甚至当年和后来也无明显差异,只是现实中再挑着担子沿街叫卖蝈蝈儿的人已经少了很多,而具有同理心和同情心、以人人平等的观念和实践认知,懂得尊重弱者的人也应该是有所增加。几十年的物质财富的增长和尊重人的观念的普及,终究是让社会整体在进步。而回望之下就会看到,蒲松龄写的《蟋蟀》和表弟们卖蝈蝈儿的遭际,都是这小小昆虫身上负载的社会性的一角。相当冷峻,却也无比真实。
如今不住在山区,很少能听到蝈蝈儿叫,远离城市的大地上则是生存能力更强的蛐蛐儿的世界。如果不是斗蛐蛐儿或者将蛐蛐儿作为商品那样的功利之事的话,单纯从听的角度上说,其实抓它们回来远不如这样在清晨的屋子里聆听来得自然而然。
不用抓、不用买、不用笼子,天下所有的蛐蛐儿好像都是你自己养着的,都在为你而鸣,都在帮着营造你在世界上的季节之享。所要尽量忘记的,只是人间的那些不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