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诗

男孩子首次萌发想写诗的冲动应当在14岁以后,人在青春期开始朦朦胧胧意识到男女爱情的时候,才会渐渐生出写诗的激情。

如同花蕾绽开的声音,鸟在枝头上歌唱。

当然也有特例。吾老友陈李林退休后陡生诗情,变身“诗人木子”,刀劈斧凿一般的冷峻而热烈的句子,把人生凝练到一字一字的缝隙中。

他写诗的激情迸发在60岁以后,自诩“人如枯井”时。

我们这一代能够成为诗人、散文家的都不容易。

成长阶段身处汉语最不受待见,传统文化的气质、声息千疮百孔的时期,“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就是好,就是好”那样的简单粗野的喊叫被视为雄壮、豪迈,我们这些小毛孩其实就会个“东风吹,战鼓擂,现在世界上究竟谁怕谁”这样的好斗顺口溜,根本就不知何物为诗。哪像现在的娃娃,出世没几天就会咿咿呀呀的唱着“窗前明月光”,嘴边还流着奶水呢。

习得是隐形的翅膀,你想自由飞翔,它会困住你。

曾经活在语言长草的年代,话语环境的恶劣会让你的表达能力退化成盐碱地,要在这样的土地上花团锦簇,几乎不可能。

我二哥小时候狂野,他出生时脑积水,娘说他脑袋跟薄皮西瓜似的,敲着脆响。这样一个见人就嘻嘻笑的俊男娃差点就没救过来,所以父母打小就很少管他,说他是拣回来的命,任他疯长。

上初中的时候二哥交了帮二马路的朋友,我们住的区域里“二马路”就是三教九流的标志。

娘训爹吵都没用。

那条窄窄的不足千米的街上,布满了过去的老建筑,还有靠航运、打渔、搬运为生的穷苦百姓。那里也是暴力频发的地方,有好几个年轻人的团伙在比横,争老大名头。

那时没有黑社会的定性,也无暴力团伙的形容;文革的打砸抢属性造就了后生小子天不怕地不怕的德性。

几条街的年轻后生都钦佩 “老修带”那伙人了,穿着时髦的的确良黄军褂,一码色的军用皮带缠腰。那可是铜头真牛皮的“老修带”,前苏联红军专用,上个世纪50到60年代我军曾经短暂配发过。

那皮带铜头沉,皮面宽,解开就是武器。铜头甩过来,碰到你哪里,定会皮开肉绽。

我二哥就腰缠“老修带”,身着黄军褂。

狼三是皮带队里的惹眼人物,个子不甚高,两眼看人一鞭子打过来一般,身上并没有招摇的疙瘩肌肉。但他凌厉,出手快。据说他一人撂倒过七个来专找他报复的对手,打得那几个拎着斧头、提着刀的汉子抱头鼠窜,威震中市区。

我二哥小名“大头”,和狼三一个德性:崇尚暴力,不怕死,所以他俩关系特别铁。

我也熟识狼三。

在淮河二小,有几个想找我们几个个头高、人老实的学生的岔子,以显示其威风的小太保,有事没事就看我们不顺眼的凶。

狼三就跟二哥到学校里来,摸摸他们的头说我弟弟在这里,你们给我照看好。那几个平时耀武扬威惯了,连老师都不买账的混小子抖抖嗦嗦连连点头。

一天,二哥拍着我的肩膀说:老四,你狼三哥找你有事,你好好给他弄。没容我想或问就把我拽向二马路去了。

狼三家就住二马路侧街一个带阁楼的大通屋里,那屋子昏昏暗暗,破旧不堪,乱七八糟。

二哥把我往屋里一推,跟狼三摆摆手走了。

我疑疑惑惑的看着狼三,这个在街上很传奇、也就比我大三四岁的人,过去可从来没有搭理过我。现在他满面笑容,很温和的说四弟我们上楼。

阁楼上更零乱,而且屋顶矮。他啪嗒把灯打开,屋里却显得更昏暗了。

他把我拉到一个小桌子前,上面早已铺好了笔纸。他说四弟今天你给哥帮个大忙。说这句话的时候,他甚至稍有些罕见的求人的表情。

他说四弟我们都知道你能写,哥叫你帮着写首诗。

我困惑的看看他。

他嘿嘿笑了:写给你狼三哥喜欢的女孩子的,好说歹说攻不下,看再扔个情诗能不能有点效果。

我当时的感觉肯定很激动,这样一位威风八面的大人物居然俯身求我捉笔代写东西,我和他原有的高下差距顿时缩短。

我全乎忘记了自己根本不懂诗,且压根没有看过学过情诗。我故作深沉的样子肯定超出了一个即将升入初二学生的表演限度。

好在恋爱的人都是愚蠢的,狼三他满怀期待的等着我下笔。

狼三屋里的空气带有很重的霉味,我说狼三哥请你给我倒杯水。那时我并不渴,而且攒着尿。我需要时间。

狼三哥再上楼的时候不但拿着水,还点着两根烟,我假装很老练的接过来,我想狼三哥给我烟是看得起我,

我大口吸着,试图由鼻子里出烟时咔咔咳起来,狼三哥把烟拿过去,说小四你别急。

我不急,但很兴奋。

我说狼三哥你别在这里了,你看着我我也弄不出来,过会好了我喊你。狼三哥就下去了,他一定充满希望,因为他在楼下居然就没发出一点声音。

我不知道什么叫情诗,我曾经对我们班的一位女孩子产生过很深刻的感觉,但她从未落到我的文字上。

那时我的作文却是同学中一流的,无病呻吟的招数我尤其熟悉。

我想起来白云、花木、种子,想起来爱是需要用心的,突然,就如闪电一般,我看过的但没读懂的马雅可夫斯基的激情澎湃的长短句子诗歌在语言视觉里跳跃着,我想就是它了。

我那时还不知道什么叫灵感,只感觉豁然开朗,才思迸发,一气呵成。

我已经记不清那诗的字句了,大意可能是这样:

你是蓝天里飘到我心里的一朵白云,

你是长河中驶进我眼中的一只帆船,

你是黑夜里照耀着我的一盏明灯,

你是花木丛最娇艳的那枝红牡丹。

我无惧刀枪,

我不怕风暴,

我只怕

你给我一个微笑。

我隐隐感觉到了我写的东西里头有马雅可夫斯基的激情诗的书写方式。

至于 “我只怕你给我一个微笑”这种表达,肯定是我模仿来的,但脑子里已经不知抄谁的了。

长出口气,很稳沉很大人的喊着狼三哥上来,把诗递给他。

他看着,结结巴巴的读着,有时还念不成句。我把诗拿过来念给他听,从小学练就的朗读的本事让那诗听起来如同号角,我感觉自己太有才了。我看着狼三手舞足蹈的样子一下子感觉自己在他面前竟然可以居高临下了。

“我的好四弟我的好四弟,你真管谈!”狼三哥连声赞着,“我无惧刀枪,我不怕风暴,我只怕你你给我一个微笑”,这话真说到我心里了。

他热切的望着我说老四你想要什么你说,哥送你。

我几乎不加思考的脱口而出:我要条“老修带”。

他有些诧异的看看了我,犹豫了一会才说:好吧,我的这条得用,我给你再弄。

现在想想,每个少年男儿都有过武林梦想。我们的儿时已经有个名叫古龙的人在闹腾书中的武林了,但处于文化禁闭期的那个时代我们是决看不见的。我们能够看见的就是枪棍之类的货真价实的混杂东西了,那“老修带”在我的意识里就是英雄的标配。

那条“老修带”我终究没有拿到手,被二哥凶咧咧的拦下了。

他说小四你要想找死你就跳淮河去,别给你哥丢人现眼。

我那时可是郁闷了好几天,不理解二哥谁也拦不住的在二马路混,但决不让他自己的亲弟弟踏进圈子一步。

那是我的第一首也是最后一首情诗。

我自己恋爱的时候常常非常想写情诗,冲动的时候辗转反侧,但落笔下去出不了两行字。

那一次替狼三捉刀,几乎用完了我写情诗的所有情感与智慧。

蓝天、白云、花木、种子之类的东西老在我笔下绕呀绕,缠绕它们的却又是缺乏情绪的死东西,而这时的智商已经知道蓝天、白云、花木、种子之类的字眼会让心爱的女孩嗤之以鼻。

我这才明白你可以代人写情书,但决不可以代人写情诗,呕心沥血的假一回,你再想真就不可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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