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香
冬至。从26度的深圳到12度的成都。
设计感很强的院落很多,却选了名字土土的“三姑民宿”,是因为这里的疍家菜很出名。吃货之家出门前就在朋友圈广发“英雄帖”,征集成都“舍命必吃”店。如今一下飞机,当即进入状态。
最能激发吃货斗志的莫过寒流。
这个晚上,初来乍到,一锅羊肉煲是对冬至起码的尊重。根据生存需要而吃的羊肉煲,虽然很大份,虽然在大晚上吃,也仍旧有一种理直气壮的姿态——总要不被冻死,才有机会减肥嘛……
就在那一锅热腾腾的腥膻旁边,小插着一枝腊梅。
它玲珑矜贵得不像真的。
我终于忍不住伸手去摸了一下——触手皆柔,反而被吓了一跳;再一看,旁边小碟子里供着已凋的腊梅花瓣,不欲为人知似的,留一段香。
在它旁边吃羊肉,连我等鲁客都有一种“唐突美人”的惭愧;过一会儿才渐渐意识到:真正的美人,不是你自以为便唐突得了的。这才安心。
院子里几杆竹子架起,吊三条铁锁,笼一炉火,烧的是附近捡来的管它什么木头。
靠近它,静静地坐在黑魆魆的夜里,没有星星,只有远处天空团团一轮月。
暖意从膝盖向上向下扩张,身体渐渐不是为了抵抗寒冷而紧绷绷的了。心就开始蠢蠢欲动。问凑过来取暖的民宿小伙子:有什么酒?说是红酒和啤酒。都不对。就不吭声,继续盯着那些不时爆起的小火花,整个人都觉得有种温乎乎慢吞吞的舒服。
忙前忙后的民宿女人也过来坐下,拿一张纸巾懊恼地就着火擦靴子。我患有严重的过敏性鼻炎,被寒意弄得早就塞死的鼻子一个激灵醒过来,抓住她就问:“哪儿来的白酒?这么香!”她一愣,马上明白过来:“里面那桌客人,有点喝醉了,看把酒洒我这一鞋!”
我不管,追着问:“哪儿来的白酒?好香啊!”她笑起来:“原来你喜欢白酒?我们这里有散装的白酒啊!”我大喜:“不早说!来,买一点来喝……”她也兴起:“买什么!我去给你倒!”边走开边说:“我们大厨阿叔是中山人,每晚是必定要喝一点的……”
更是高兴,我叫着:“我老爸就住在中山;来来,一起来喝!”老公站起身来过去请大厨阿叔,几个人一起端着半玻璃杯白酒,围着火,团团坐下。广东话也有,四川话也有,热乎乎地摆起了龙门阵。院子里,不怕冷的孩子们早和对面房间专程来吃疍家菜的食客的孩子玩得热火朝天,跑来跑去的身影把笑声扯得很长。
小屋里大啖羊肉的时候,院落中拥炉欢谈畅饮的时候,我忘不了那小小一枝腊梅。心里记挂着它:在丰厚辛辣的肉味香料味里,在劈劈啪啪爆出火花的木头味里,在有的在杯中有的已洒了有的恰好入喉的高粱酒味里,那几朵嫩黄发着莹莹的光,爱答不理地独自香着——仿佛黛玉坐在水泊梁山一张交椅上,虽然娇则娇矣,并不怯怯,也总难免惹人惦念。
给孩子们洗完澡,打发上床去。一面炕,两张床并在一起,让在香港住惯了的我们感觉辽阔无边。忽然见架上有一本《凯叔选给孩子的99首古诗》,就抽出来,果然两下就翻出那首《梅花》。指给孩子爸看,对孩子们说:“看谁背诗背得快!”
暖融融的房里男人厚厚的声音和两小儿脆脆的声音交织成一支小众的曲子:“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 正在敞着门的卫生间里洗今天衣服的唯一听众,不禁微微地笑起来。
我一直是一个悲观主义者。
我甚至压根不敢去计算一家人一辈子到底能拥有彼此多少天。
我只知道,这样的日子,过一天,必定是少一天的。
我也完全不说“永远”——我已经不再是小孩子,我失去过,也抛舍过;见过人性中高光与至暗时刻,也度过无数仿佛重叠的庸常一天天。
我终于明白“尽人事,听天命”并不是一句消极的话,自古所谓“唯真难继,至亲易疏”,人与人之间的爱恋维系,有多强韧就有多脆弱。
所以我只管默默地写下来。在完成了工作、做完了家务、哄睡了孩子之后,在乘车和等待的缝隙里……我像一只蚂蚁,在做着没人要我做的工作:我写我自己的日记,我写满一个又一个属于朵朵的本子(她一岁的时候本子叫做“朵”两岁叫做“朵朵”三岁就是“朵朵朵”……),我写豹子和狮子的qq日志,留下每一天孩子们的影像,记录每一天他们的变化,从2012年冬天豹子出生开始……
没有人会真的再去看它们,毕竟,那是那么那么那么多的字啊——有时我会有点悲伤地这样想。可是,不能停下笔来。
是因为心疼一段段暗香盈盈的日子终究会和其他那些灰暗得连自己也无法辨识的岁月混杂在一起,被笼统地吞噬不见吗?
是因为知道就算失去再珍贵的东西,我也必定会骄傲地挺直脊背,绝不会伸手遮挽吗?
人如鸿毛,命若野草,又卑贱又骄傲。
卑微如我,唯一的骄傲就是持续不断地书写吧——仿佛是为了记住(其实当然记不住),但总归,不过是用手在时间的洪流里挥动,自认为曾经留下过痕迹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