韭花香
上下班路上要经过一条狭长的小巷,小巷尽头,靠墙跟蹉跎着一台老石碾。一早一晚,经常有大婶大娘把五谷杂粮拿来,或碾去皮、或压成末,吱吱呦呦的声音里,花生、芝麻的香味里,是旧时相识,是从前慢的气息。这才是日子应该有的模样吧。
暑假后开学不久路过时,突然有浓浓的清香袭击鼻孔,心清肺润,舌下生津的同时看到大爷大娘一个推着碾棍,一个拿着笤帚在碾台上撩,大娘嘴里不时的絮絮叨叨。瞬间柔软了记忆——又到做韭菜花的季节了。
韭菜花是北方人餐桌上少不了的美味,其实是用韭菜的嫩果实做成的酱。现在很多人说制作韭菜花多在欲开未开时采摘,显然是五谷不分的人顾名思义、以讹传讹了。
每年立秋一过,母亲会特意将菜园里的韭菜留出几畦,让它任性的生长。到八月初,一畦畦碧绿的上层覆盖了霜样的白花,近点看,长长的细茎上十几根花柄张开,像开放的蒲公英,又像一枚枚打开的小降落伞,白色的花瓣细细碎碎,花香过于清淡,蜂蝶成了稀客。等到白花落得差不多,母亲带着篮子,将嫩绿的伞状果实用剪刀从细长的径上剪下,顺便在旁边摘一些绿辣椒一起带回家,洗干净,晾干水分,去村里那台老石碾上压制韭菜花。
母亲细心地用水把碾台冲刷干净,先将韭花平整的铺开,再把辣椒均匀地散在上面。我跟哥哥推碾,妹妹在一边监督。碾砣转动,新鲜的肉身哔哔啵啵,绿色的汁液溢出,汇聚,流淌,母亲不时的用炊帚或堵或疏,防止这成果从碾台上流下。空气中清香与辛辣的味道弥漫,我跟哥哥不时拌几句嘴,妹妹在一边偶尔告个状,母亲心情不错,最多是轻声呵斥一句,那呵斥里带着纵容。当所有的抵抗被彻底碾成酱状,母亲把它们从碾台上扫到一只水桶里,然后再把碾台冲洗几遍,第一遍的水仍然带有浓浓的绿色,也一并放到桶里。
回家后放在一个大坛子里,加上大把大把的盐,用干净的塑料布封住坛口,三五天后,打开坛子,满屋是略带酵味的芳香,这就是桌上所谓的韭菜花了。一日三餐,盛一小碟,又咸又辣,是父亲最喜欢的下酒菜,对我们兄妹三个来说,也会多下几口饭,那个年代,那个年龄,毕竟还是喜欢肉更多一些。随着坛子里的韭菜花慢慢减少,母亲开始把一些鲜嫩的扁豆、豆角加在里面腌制,然后是黄瓜切成段,嫩南瓜、白萝卜切成条,再后来是芫荽根,芹菜根,陆陆续续加进去。那不大的一个坛子,花样百出,一直吃到第二年的五六月份。最初的青绿色成了淡黄绿色,坛子才告罄。母亲把它洗干净,准备盛装新韭菜花。
我去镇上读初中,一周回家一次,韭菜花成了最常见的下饭菜。偶尔奢侈一回,冬日的早自习后,花两毛五端上一角豆腐,放在饭盒里,让卖豆腐的熟练地切上几刀,回到宿舍,浇上几调羹韭菜花,绿白相间的豆腐颤颤巍巍、冒着诱人的热气,我辣的鼻涕吸溜吸溜的,额头的微汗温暖了那个寒冷的早晨。高中时,一个月回家一次,那一瓶韭菜花,一月一循环,周而复始,充实了我三年的苦辣酸甜。
工作后,生活条件好了,韭菜花成了桌上的配角,母亲也做的少了。原来不怎么喜欢的韭菜花,倒成了念念不忘的稀罕物。知道我想吃,每年八九月份回老家的时候,左邻右舍偶尔有谁家做了,会送一些过来,一瓶韭菜花,也会吃到春节。这时候,韭菜花真的成了调节口味的作料,成了饱暖以外的小享受。说来吃韭菜花也吃出了一些雅事,成就了一些人,最著名莫过于五代的杨凝式了。“当一叶报秋之初,乃韭花逞味之始”的风雅自不必说,一不留神,《韭花帖》成为我国五大行书之一,真的是无意插柳了。
富时贪口鲜,贫时一口饭。今天,我们吃火锅、涮羊肉,都离不开韭菜花,“献羔祭韭”的画面,对于当年跟我现在年龄差不多的父辈们来说,一年会有一次?母亲用智慧调理全家人饭桌上一年的口味,让我们在物质匮乏的年代依然可以茁壮,父亲低劣的白酒就着韭菜花,每一口都是辛辣与满足,都是原汁原味的生活。
现在人做韭菜花,多是用石臼捣碎或者用绞肉机搅碎,简单易行,放的配料也相当齐全,可总是觉得比用石碾压出来的少点东西。记得有一年,有个同事送了一罐头瓶子她母亲用石碾压制的韭菜花,与以往不同的是,因为放的是红辣椒,在玻璃瓶里娇艳无比,真的是色香味俱全了。除了母亲做的,这是我吃过的最好吃的韭菜花了。
母亲走了两年了,年年八月,仍有韭菜花香。可那带有母亲味道的韭菜花,是再也吃不到了。为何心酸的往事让人奋进,温暖的往事反而让人落泪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