魂牵梦萦是故乡
阳寿懿
余秋雨说,游子在思念故乡的时候“可具体到一个河湾,几棵小树,半壁苍苔”。的确如此,漂泊异乡数十年,我常常思念故乡老屋附近那条弯弯的小河,老屋旁边那片高高的树林,老屋前面那个小小的池塘。
我现在的住处附近也有一条弯弯的小河,住处旁边也有一片高高的树林,住处前面也有一个小小的池塘。与故乡的景物颇为相似。
▲ 现在住处附近的周边景象
当我在小河边散步的时候,当我从小河边散步回家路过那片高高的树林的时候, 当我坐在住处前面小池塘边休息的时候,当我在家里俯瞰小池塘的时候,都会勾起我对故乡的思念。我就仿佛回到了熟悉的故乡,回到了老屋,就会想起故乡的亲人,想起故乡带给我的无忧无虑的童年和充满梦想的青春。
梦里不知身是客,直把他乡作故乡。李健《异乡人》的歌词中有:“不知不觉把他乡,当作了故乡。只是偶尔难过时,不经意遥望远方。曾经的乡音,悄悄地隐藏……”白居易《初出城留别》诗中有:“我生本无乡,心安是归处”。苏轼《定风波·南海归赠王定国侍人寓娘》词中有:“此心安处是吾乡”。我的住处也许就是能让我心安的地方,住在这里,感觉很亲切,感觉很熟悉,感觉似乎没有远离故乡。
然而,夜深人静的时候,梦中浮现的却还是故乡的那条弯弯的小河,那条蜿蜒流过的小溪,那条背着书包走过的乡村小道,那条打猪草的田埂小路,那片去砍柴的绵延群山……
我的故乡学堂湾位于湖南省安仁县西北端,丘陵地貌。我在学堂湾出生,长大,读完了小学,初中和高中,直到上大学后才离开故乡。所以,我的人生可以分为两个阶段:第一阶段在故乡度过;第二阶段在异乡漂泊。故土情深,故乡永远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学堂湾依山傍水,毗邻我读初中和高中的母校禾市中学,前面有一条蜿蜒流过的清澈小溪。不过,老屋不在学堂湾大湾,而是在大湾对面、一栋当地人称之为“新屋”的地方,是爷爷和他兄弟在上世纪20年代末合建的。建房的时候,爷爷还特意在屋前挖了一个小池塘蓄水,以备不时之需。
老屋的地理位置良好,朝南步行数分钟即到我读小学的母校禾市小学,再步行数分钟就到衡耒安边贸要地、下半县主要墟场之一和公社机关所在地——鹅公巷了。朝北可以看到禾市中学,也是10来分钟的步行距离。
值得一提的是,从老屋往禾市中学方向走二三十米的路上有一片高高的、与后山连成一体的树林。这片树林与老屋在一条直线上,是爷爷当年建房的时候特意种的,用来抵御北风,保护房子。这片树林在大炼钢铁的时候本来要被砍掉用来炼钢铁,是父亲跟当时的公社唐书记求情说这片树林是用来保护房子免遭北风侵蚀才得以幸免。巧合的是,上世纪80年代初,我在湖南医学院(现中南大学湘雅医学院)进修的时候认识了唐书记在医学院任教的儿子,特别向他转达了我父亲对他父亲的感激之情。唐书记的儿子也是个热心人,在我复习考研的时候,不仅热心传授考研经验,还把他复习考研的学习笔记都送给了我。后来,我因读研离开了长沙,他不久也离开长沙赴美留学并定居美国,从此我们就失去了联系。
▲ 在原来老屋基础上改建的新房子
老屋的后面是座小山,是爷爷和他兄弟建房买地基的时候一起买下来的祖山(解放后划为集体所有)。后山靠老屋这一面的山坡是禁山,不允许砍伐。山坡上苍松翠柏,绿树成荫,很多马尾松长成了参天大树,遮天蔽日。后山上有条羊肠小道通上山顶。山顶上视野开阔,一望无际,可以眺望安仁的母亲河——永乐江。据说明朝初年此河多水患,后明成祖下诏根除了水患。人们感其恩德,以其年号“永乐”命名此河,并延续至今。永乐江河水清澈,靠岸边有很多类似海带的水草,我小时候常去捞水草喂猪。
山坡的另一面只有稀稀拉拉的青苔、杂草和带刺的灌木丛。小时候常在那些带刺的灌木丛中摘一种叫“鸡公勒子”的小甜果吃。鸡公勒子学名金樱子,果实表面布满了密密麻麻的小刺。摘的时候常被小刺扎到,回家后母亲总会耐心地用针帮我挑出扎进肉中的刺。山顶的右边是茶山,漫山遍野的油茶树郁郁葱葱。
听亲友说衡茶吉铁路就从茶山旁边经过。茶山与老屋后山是同一山脉,距离很近。在后山山顶上不仅可以看到火车经过,还可以听到火车经过时的声音。由于我在修铁路的时候和火车通车后都没有回过故乡,所以我只能想象跨越永乐江的铁路桥和铁路的大致位置。只要一想到站在山顶上,看着疾驰而过的火车,听着火车的“哐当”声或鸣笛声,我就禁不住心驰神往。小时候在故乡不要说看火车,就是汽车也很难看到。那时我和弟弟特别喜欢跟叔伯兄弟姐妹们一起去住在军山公社旁、大门对着马路的姑姑(我的叔伯姑姑)家拜年,因为在那里可以看汽车。那时一天也没有多少辆汽车经过,只要知道有汽车过来,小伙伴们就会大喊汽车来了,于是大家一窝蜂地跑出来看汽车。现在不仅很多人能买得起那时几乎看不到的小轿车,火车也能从老屋旁边经过了。——故乡的变化真大,发展真快呀!
我在故乡出生、长大,度过了人生的中小学阶段。学校里,小河边,田野上,树林里……故乡的土地上到处都有我的身影和足迹。我还完好地保留了一口地道的禾市话,尽管只有遇到安仁老乡的时候才有机会说。由于上大学后很少回故乡,所以,时光和记忆都定格在了儿时的故乡,儿时的山山水水,儿时的一花一草,儿时的田埂小路,儿时的春夏秋冬。
故乡的春夏秋冬,绚丽多彩,四季如画。无论是温暖如春,还是炎热如夏;无论是萧瑟凉爽的秋天,还是寒风凛冽的冬天,都各自精彩,美不胜收。
故乡的春天万物复苏,桃红柳绿,生机勃勃。那时,无论是上学沿着乡间小路行走,还是放学后在田埂上打猪草,都可以看到一片片金黄色的油菜花,还有翩翩起舞的蝴蝶。可惜那时的我需要在田埂上忙碌着寻找猪草,既没有心思欣赏油菜花的美,也没有时间欣赏桃红柳绿的妍。唯一能让我欣喜的不是一片油菜花,而是发现一片猪草。
安仁县委县政府从2009年开始举办“油菜花节”,吸引了无数的城里人。如今油菜花登上了央视荧屏,享誉全国。勤劳质朴的故乡人民也发现了油菜花的商机。他们在油菜花田旁办起了农家乐,搞起了特色旅游。过去一些不起眼的,甚至是我小时候采来喂猪的野菜如今成了城里人的香饽饽。
春风吹拂的时候,田野里大片姹紫殷红的红花草籽是故乡春天的另一道亮丽风景。红花草籽学名紫云英,开紫色花,是一种绿肥作物,固氮能力强,肥效好。春耕的时候被犁翻在田里,腐烂后成为水稻生长的肥料。除了直接犁进田里的红花草籽,生产队还会留一些田让红花草籽结实以便收集种子。
红花草籽结实后,便开始摘红花草籽了。摘红花草籽是难得既轻松又快乐的农活。说轻松是因为坐着摘,男女老幼皆宜。大家提着竹篮,带着小板凳,一字排开坐在软绵蓬松的草地上摘红花草籽;说快乐是因为在摘红花草籽的过程中,有的讲故事,有的讲笑话,有的唱歌,有的猜谜语,田野里欢声笑语不断。孩子们则在摘过红花草籽的松软田地上追逐打闹,摔跤翻跟头,无忧无虑地尽情玩乐。
故乡的夏天烈日炎炎,暑气逼人。虽然酷暑难耐,却也是很多瓜果成熟的季节。那时生活贫困,物质匮乏,孩子们只能到处寻找野果解馋。老屋附近常见的野果有四粒泡和野茄子。四粒泡学名山莓,非常美味;野茄子学名龙葵,成熟后为紫色,很甜,吃过后舌头和牙齿都会变成紫色。有趣的是,后来我在香港大学工作的时候正好参与一个野茄子项目的研究;回中山大学后还继续从事野茄子有关的研究,分别主持了一个国家自然科学基金野茄子项目和一个广东省自然科学基金野茄子项目的研究。——这也算是我与野茄子的一段情缘吧。
夏天的夜晚是宁静的,大人们常拿个蒲扇和小凳子坐在禾坪上,在朦胧的月色下乘凉,聊天。孩子们则在禾坪上嬉笑打闹,捉萤火虫。父亲有时会叫我一起打着灯笼去田里照泥鳅。灯笼是一个有柄的铁笼,里面放一些马尾松木块,点燃后可以用来照明。用一把像梳子一样的长柄铲子,见到泥鳅就铲下去。铲来的泥鳅在锅里用柴火烘干后炒辣椒。干泥鳅炒辣椒非常美味,不仅泥鳅好吃,辣椒更好吃。父亲说,泥鳅放个屁都是香的,哪怕只用几条干泥鳅炒辣椒,就口齿留香、余味无穷了。
夏天也是很辛苦很忙碌的季节。上小学的时候,会去田里捡稻穗赚工分,给大人送泉水,还不怎么觉得辛苦。自上初中正式在生产队出工“站底分”(底分决定出一天的工分,全劳力10分,小孩通常从4分开始,以后逐年递增)参加“双抢”后,我才开始真正体会到夏天的炎热和辛苦。上初中的时候年纪尚小,主要是割水稻和扯秧苗。“双抢”期间,手指的皮都会被水稻叶子和秧苗磨薄渗血,两条腿也会被蚂蟥吸血后留下满腿的抓痒痕,看起来触目惊心。
高中毕业后作为站10分底的全劳力带领一班年龄在十一二岁到十六七岁的少男少女组成生产队里年龄最小的“双抢”作业组。那时的我虽然只有16岁,但因为我是持枪的基干民兵和民兵排长,是生产队年龄最小的队委会委员,所以要我担任最小年龄作业组的组长,独立带领二三十个娃娃奋战在“双抢”的第一线。
▲ 老屋前面的田园风光
收割晚稻后,故乡的秋天渐渐凉爽,萧瑟,尤其在深秋的清晨,地面被一层白霜覆盖,树木和野草也凝结着一层白白的霜。白茫茫的晨雾如轻纱般笼罩着田野,飘浮在空中,村庄上空飘荡着袅袅炊烟,连绵起伏的群山若隐若现,构成了如梦如幻、如海市唇楼般的迷人秋景。
进入深秋初冬的农闲季节是砍柴的最好时机,因为这时天气晴朗,干燥,山上的柴火开始枯萎,变干,变轻。
由于那时家家户户都是烧柴火煮饭炒菜,煮潲喂猪,每天都要消耗大量的柴火。大人们要在生产队出工,砍柴的事都是由孩子们来完成的。上山砍柴,路途遥远,孩子们都是成群结队一起去。那时读书没有压力,课后也没有作业,放学后就帮家里做一些力所能及的事,其中砍柴是最辛苦的。试想空手爬山尚且不易,还要饥肠辘辘挑几十上百斤的柴火走十几里崎岖不平的山路!
从老屋门口朝南远远望去,那片逶迤绵延的群山就是我砍柴的地方。深秋初冬季节,每天上山砍柴的人络绎不绝,比较近的山上,很快就被砍光了。从砍毛柴、杂柴到砍条子柴(用来支撑豆角、丝瓜、南瓜、冬瓜等攀缘果蔬),从近山、远山到深山老林,越走越远。我也因此无数次地踏遍了那里的山山水水。
砍柴虽然很辛苦,但也很快乐,因为山里有很多好吃的野果。大山里的野果也算是“山珍海味”中的山珍吧。每次砍柴都能摘到美味的山珍。记得常摘到的有燕子红(学名杜鹃花)、毛栗、猕猴桃、牛卵坨(学名钝药野木瓜)和杨里饭(学名乌饭子)等。除了满足自己路上充饥外,还有剩余的带回来分享给没有去砍柴的弟弟妹妹和小伙伴们。这也是砍柴少年的我当年颇有成就感的一件事情。
砍柴休息的时候,我常在山上眺望远方,思绪也飞到了大山外面的世界。那时的我对外面的世界懵懂无知却充满憧憬。当然,那时的我也很清楚地知道,去看远方的世界只不过是自己一厢情愿、永远不可能实现的黄粱梦。但那时的我没有想到的是,会有后来的恢复高考和改革开放,让我实现了去远方看世界的梦想。我常想,砍柴之路也许是促使我走向外面世界的梦想之路、憧憬之路吧。所以,多年来我就有一个愿望,回故乡与当年的小伙伴们一起,重走当年的砍柴路。我要告诉当年那个在山上远眺的砍柴少年,你已经实现了去大山外面看远方世界的梦想。梦在远方,路在脚下,既仰望星空,又脚踏实地,你就一定能够到达诗和远方!
故乡的冬天寒风刺骨,有时还会下起鹅毛大雪。屋顶上,田野里,银装素裹;屋檐下,松树上,冰凌倒挂。人们围坐在团炉火边烤火取暖。冬天的早上更冷,当我们兄妹三个还在温暖的被窝里的时候,父母亲就早早起床了。父亲烧好团炉火,母亲做好饭,我们兄妹三个才起床。临近过年的时候,父母亲为了给我们过一个快乐的年,早早就开始准备年货和筹集过年的钱。过年的钱主要来自母亲养的猪和菜园里种的菜。母亲每年都要养一头猪,年底宰杀,一部分肉留给自己过年,一部分肉拿到墟场上卖。
老屋的右侧和后面是家里的菜园,还有几块生产队分的自留地。母亲每天起早贪黑,利用收工回来休息的时间灌淤、浇水,打理菜园。在母亲的精心管理和父亲的帮助下,菜园里一年四季都有应季的蔬菜瓜果,不仅可以满足自家的需要,还有多余的瓜果蔬菜挑去南湾、坪田或樟树脚的墟场上卖。
由于墟场路途遥远,南湾15里,坪田和樟树脚都超过20里。为了在墟场占个好摊位,卖个好价钱,父亲和我半夜就要出发,天蒙蒙亮就赶到墟场。父亲总怕累着我,要我能挑多少算多少,说我主要是给他在黑夜里作伴。去赶墟的时候,母亲都会做父亲和我最爱吃的、平时只有过节才能吃得到的油煎面粉饼或油煎糯米饼,还会带很多油煎饼在路上充饥。母亲做的油煎饼又香又甜,至今让我回味,让我怀念。
如今的故乡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过去从老屋去县城是土路,砂石路,没有公交车,更没有私家车。我去大学报到的时候,是父亲用扁担帮我挑着行李走路两个小时才到的县城。而现在水泥路修到了家门口,从县城开车回家只需10分钟。即使没有私家车,也可以坐公交车。公交车下车后只需走10来分钟的路就到家了。
故乡是我的心灵港湾和精神家园,我早已与故乡融为一体了。树高千丈,叶落归根,故乡就是我的根。故乡生了我,养了我,见证了我的童年快乐,记录了我的青春梦想。——我爱淳朴的故乡,我爱充满人情味的故乡。
久别的故乡,我终究还是要回去的。
【作者简介】 阳寿懿,湖南省安仁县永乐江镇禾市村人。曾在湖南师范学院(现湖南师范大学)、中山大学、香港大学和新加坡国立大学从事科研或教学工作。2020年退休,现住新加坡。喜读文史类和民俗类的书籍和文章,亦爱好摄影和旅游,尤喜自由自在的穷游,体验当地人的日常生活,了解当地的风土人情。
编 审:周 邦 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