木棉|六咀的太阳
木棉|六咀的太阳
六咀曾是长江边的一个码头,一个小的不能再小的码头,它属于新开镇。
我生于一九六七年,比头上的哥哥只小 一岁零两个月,我们那个年代没有幼儿园,大姐带不来两个孩子,我自然被送到新开六咀的老家,由奶奶监管。
奶奶家在长江大堤旁,翻过大坝,便是六咀街。
奶奶的房子是三间青砖青瓦的房子,房后是一个大院子,院子里有一棵大桑树,奶奶不让我一个人出门的时候,这桑树便是我最好的玩伴,我在它身上荡过秋千,摘过桑枣儿,老桑树的枝,伞一样的张开着,似乎总想把我罩在它的浓荫下,就像奶奶,总要我在她的视线之内。
春天涨水的时候,奶奶会带着我到江边沉虾,也就是大桌子一般大的网,四角用竹竿撑起来,放在水里,网里放一点食物,一会儿拉起来,就是满满一盘米虾,吃不完的时候,奶奶会把虾放在开水里捞一下,晒干,红红的,很好看,等爸爸回来,带到龙感湖去。
堂屋的细爹,开着机帆船在江中走,激起的浪,能抖动奶奶的虾网,奶奶说,在解放前,六咀的码头是王家的,一个祖先跟着将军出生入死,得胜班师后,将军送的,还有六咀的半边街,但也只是那位祖先风光一代,王家人丁不旺,子孙发达人物也没有,那地盘自然保不住,到解放前,也只剩下这个小码头。
奶奶说这话的时候,眼睛望着江面,有点黯然。但是,以今天的眼光看,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王家不会成为地主,我的父亲就省略了一段苦难。
离奶奶家不远,有一位读书的老先生,奶奶让我喊他新民舅爷,新民舅爷穿着蓝大褂,带着厚厚的黑边眼镜,奶奶说跟着新民舅爷学读书,长大了有出息,于是我跟着新民舅爷朗诵: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新民舅爷读的时候,头常常扭动,可是我嘴里念的时候,眼睛却盯着新民舅奶奶,舅奶七十多了,还很精神,耳朵上还有一对亮晶晶的耳坠子,我特别欣赏她那光影闪烁的披肩,柔软细腻,还有精美的绣花,我贪婪的目光,引来了奶奶的呵斥,我重新拿起书本朗诵,我看见舅爷对着门前的青藤在作诗。
夏日的夜晚,奶奶带着我坐在院子里看满天的星星,有一次,我问奶奶:“爷爷呢?”奶奶指着满天的星星说:“在那里,日本人干的,他们要船送人,我们不给,他们用枪托打爷爷”。“那就送一次呗,可以把爷爷救下来呀”,奶奶说:“没用,他们会把爷爷打死扔到江里,然后把船开走,所以,你要好好读书,没有用总是要受欺负的!”
我看着满天的星星,想起了卖火柴的小女孩,如果我此时擦亮一根火柴,不知道是不是可以看见火光里的爷爷。
那一夜,我几乎没有睡,天微微亮的时候,我爬起来了,草尖上还有露珠,东方已经泛红,天边的云彩染上了胭脂的颜色,房子,大树,菜地,水塘,在云彩的渲染下,好像画出来的一般,都映着红。我知道太阳快出来了,我紧盯着那块地,树后冒出了一个通红的亮点,那是太阳的脑门,一蹿一蹿的,我的眼花了,只是感到一个大鸡蛋黄在抖动,跟大树若即若离。
奶奶来了,问我在干什么?我说我想写诗,跟新民舅爷一样,奶奶说你就下来写吧,我说我晚上再写,奶奶说你将来有出息,又叹声气说可惜是女娃。
直到现在,我的那首诗也没有写出来,奶奶是九二年去世的,离开时面带笑容,或许是哥哥大学毕业进城了,或许是家里衣食无忧了,我想她老人家的家国情怀得到了释然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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