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火雄:九号病房[一]

昨夜,我又梦见那些可怕的场景:许多的房子,爬墙虎染绿了外墙。是病房,屋子里满是浓烈的来苏尔味,和讨好的苍白的笑脸。窗外的秋风瑟瑟跑过,法国梧桐叶片发出阴冷的金属的响脆。我蜷曲在一角,呻吟了一声,但是,它被放大成尖利的啸叫,在病房内回荡。我吓了一跳,感觉到了寒冷……

——题记

“北鲲,你的腿不方便,就住九号病房,那里离厕所近”。这里光线就是好,护士的一口牙恰到好处地显现,真是好看,贝齿就是这样的吧。

“啊”。果然,九号病房的西端,隔两段台阶路就是厕所。

这是一排小平房,四壁白净,窗户明亮。门前有回廊,回廊前种满美人蕉、菊花和金桂,美人蕉开得闹热,一大簇红色的朵儿刚刚盛开来,好艳丽的一片红,像火,又像大红的绸子,格外耀眼。菊花和金桂还没到季节,它们似乎还在梦里,在梦里哼唱轻盈的摇篮曲。因为睡着,就朦胧,只给人一点绿,几近黑黢黢的。这些房子原本就不像病房,把它比作福利院似乎更加合适。你看,几个年级稍稍大点的病人正在阳光下晃荡。这里阳光好,敞亮,可以在走廊走走,也可以看看花草,当然,如果心情好,还可以看看那些很漂亮的蝴蝶一样飘来飘去的护士。

只是我没有看蝴蝶的心情。

我的风湿病更加严重了,不得已住进了这里。为什么风湿这么厉害?它究竟是个什么东西?我反复这样问自己。这是什么毛病呢,躺在床上,它什么毛病没有,但是,一下地,它就极尽沉重,疼痛难忍,双腿关节打哆嗦。有几次我抚摸病腿,异想天开地想找到外科大夫,希望他的一把手术刀,能把风湿病灶一块块割下来,血淋淋地摆放在盘子里,叫人们前来观看,喏,这就是风湿,你看,它还在蠕动,它怎么这么坏呀,它多么像一条虫,把筋骨啊,肌肉啊这些死死地缠绕住,让其枯萎,让其乏力……

这样的念头真是极其不吉。多年后我忽然明白,这就是命运的捉弄,它让我白白地在后来的几年挨了好几刀,骨头被打断,换了一个角度重新对接,结果造成了我的下肢的新的不便和畸形。有几次,我站在镜子前看到自己歪歪斜斜的身体,几乎要昏死过去,我记得自己读高中时,一米七六的身材,苗条舒展,玉树临风,怎么看怎么舒服,怎么就弄成眼前的鬼样?

“5号量体温,”护士风风火火走过来,我立马从床上坐起来,“我叫北鲲。”

“多大年纪?”

“22岁”

“36.5度,正常。”

“知道,除了腿不好,其他都好,能吃能睡还打鼾。”这是刚刚一号病床的王正武对我的总结。护士看了我一眼,没有说什么,腰肢一扭一扭,厚跟塑料凉鞋嗒嗒嗒叩打地面,走了。

“王正武,有什么不好的没有?”问一号。没有回答。依然是嗒嗒嗒扭着腰肢,走了。

呸,王正武的一口痰吐在窗外的水泥台阶上。日积月累,那些个痰印东一点西一点,像是鸟粪的痕迹,阳光下格外耀眼。坐北朝南,长不过九米,这个病房却摆放了五张病床。一号就是王正武。王正武是个六十岁出头的老人,赤裸上身,穿一条西装短裤。他很瘦,肋骨一根根暴突,如果没有短裤,分明就是一具骷颅。长期的营养不良勾勒了这幅不堪的样子。

病房只有我和他两个人时,他告诉我,他患的是胃癌。

胃癌?

我一怔,看着他的脸色,久久没有挪动。但是,说这话时,他显得极其平静,无意倾诉疾病带来的症状和种种不适,也无意说明因为什么得的病。这是一个习惯缄默的人。面对下午的夕阳,他或许在回顾人生。沉默的人并非没有故事。而对于来路,他也许早就想好了,以至于烂熟于心。

哀莫大于心死,面对窗外垂下来的爬墙虎,我想。

王正武身材瘦长,面相英武,谈吐不俗。漫长的下午,觉是睡不着的,于是,我想跟他聊点什么。“王叔家几口人呀?”“就我一个。”这样英俊的男人怎么会不成家立业呢?

他抽烟。胃部没有什么不适,他会精神振奋,坐在床上,盘着腿,面对窗户,一个人抽烟,那些淡蓝的烟雾随着轻巧的风慢慢散去。

一个男人,一个沉默的男人,留在记忆里的剪影是这样深刻。

雨点密密落下来。渐渐,在屋檐下汇聚、聚结,成为连绵的雨线,垂下来,垂下来。

窗外有了雨声的回响,淅淅沥沥,哗哗啦啦……

晚饭,是别人送来的。送饭的是一个女人,年纪不轻,很时髦,也很富态。“你好”,她对我微笑。“你好”。“ 我来给母舅送饭”,“啊。”

终于知道,送饭的是王正武的妹妹,一个家庭条件很好的人。

“哥,想吃点什么就做声啊”?

没有回复。

这个王正武,尾大不掉的王正武,装大尾巴狼的王正武,温吞水的王正武,你有什么资格这样装大。

妹妹不再作声,等他吃饭,吃毕,收拾碗筷,临了说声哥我走了,才消失在窗外。

“王叔,你这个妹妹待你不错。”

“扯淡,为富不仁!”

吃罢,无语。王正武漱口,在病房走了两个来回,眉头就凝结起来,弯腰睡在床上,一手攀起窗棂,似乎在用力,又似乎在养精蓄锐。有几次,我疑心他的胃癌发作了,他的一双手紧紧攥着窗棂咬牙用力,不使发出声来。

一个可怜的人。

晚期,最多一年。等王正武上厕所,那个蝴蝶一样的护士轻描淡写。生与死看得多了,在她的眼里,没有多少波澜,于是说起来也是大嘴一撇,没有一丝一毫的苦痛。

蝉在这个季节艰难地活着,声气粗重,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把黑色躯壳内的炽热排净,苟延残喘。世界贸然失去了魅力。病房前的花栏上的一条丝瓜半月前还碧绿诱人,现在只有褐灰的外壳悬垂着,风吹来,沙拉沙拉响,叫人有许多沉重的联想。

“北鲲,你的血沉偏高。”

啊,我惶惶。

血沉高是风湿病的重要指标。血沉高和哪些疾病有关?比如风湿性关节炎,在发病的时候都是会出现血沉加快的情况的。其次,各种急性全身性或局部性感染,如活动性结核病、肾炎、心肌炎、肺炎、化脓性脑炎、盆腔炎等。

血沉可因生理因素而加快,一般女性高于男性,如女性在生理期间和妊娠期间可达到40毫米左右,小儿及50岁以上的老人血沉可略快于参考范围,此时可能与疾病无关……

啊。

“北鲲,你的风湿因子比较高。”

风湿因子在正常的情况下会维持在一个平衡点,但是一些疾病会造成这个平衡的破坏,实验室诊断学认为,约90%类风湿性关节炎(RA)患者的RF呈……

多年后,想像那段时日,还有恶梦初醒的惊悸。

差不多在那段时日过后,我开始了生与死的思考。人为什么要死,死的渊源是不是生?二床曾无奈地慨叹:风吹瓦屋借来用,茅草山上万万年。虽然悲观,却道出一个简单显明的道理。相对于死后的冥冥世界,生无疑是太过短暂了。许多个静寂的夜晚,我细心捡拾他们,心怀感恩地捡拾这份甜美的声息,不觉间,泪水爬满年轻的面颊,这才觉出生是一种责任,一份牵挂,一个苦涩却美丽的实体,一副醉人的不忍卸下的重轭。我为自己想到这一层而泪水潸然。

吃不下。哽噎。反胃。

双手握住窗棂,用力的手青筋暴突。

王正武的每一天都是灰色的战斗。

一个没有特色的早晨,一个宽大的罩布包裹着他,几个大汉七手八脚把他抬上车,但是,快要接近车厢,谁的手脚有点毛,罩布哗啦松开,他的一只脚刺啦露出来,在空中摇啊摇……

在雨中,他的妹妹送他,哀哀地哭。

那挂鞭炮在雨中发出湿闷的声息。

我记得金桂在雨中开了,开得低调。好长一段日子,淡淡的花香弥漫不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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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  者

周火雄 湖北黄梅人  中国作家协会会员、黄梅作协副主席。写黄梅山水小品,与一方山水心灵对话,结成精美散文集《蚕豆花儿开》。作品用素雅优美笔触,把自己家乡的所见所闻,以简朴、沉静和温和的文字方式,像原野的清香那样,轻柔而又安静地传递给读者。

编委会

曹锦军

总编

湖北省作协会员

湖北省摄协会员

魏鲜红

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唐亚红

执行主编

黄冈市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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