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承雄 | 石 榴
这株石榴树,是仲春里才种下的。当初网购邮回的种苗,就一根一米多长的细木棍子,梢头上斜伸出一条小枝,孱孱弱弱的;枝上缀着三两片叶子,蔫头耷脑。灰绿的树干上倒是均匀排列着点点芽眼。根也脱了土,黑不溜秋的一撮,缠绞在一起。
我心里嘀咕:“就这样,能活吗?”抱着试试看的心态,找个大花盆给种下了。
几天后的一个清晨,去天台上看石榴树。先前的几片叶子索性枯黄、凋零了;而芽眼却冒出了嫩生生的齿,沾着露痕,分明是抽出新枝条的征兆。于是,心头阴云顿散,满心欢喜,期待这株“舶来品”的石榴快快长大。
春雨滋润,春风和煦,春阳温厚。不多久,树干上撑开了十多根枝条,齐刷刷地伸出绿油油的叶子。可惜开花时节错过了,光是延伸枝条,光是旺长叶子,招招摇摇,就是不见花蕾。既然时节已过,今秋结果,注定是无望了。不过,也可教人心怀期冀:来年,她一定会开花结果的!
莳花种果,乐趣固然在于开花结果;但是,其长长短短的过程,似乎更有耐玩的滋味。譬如,从春到夏,这株石榴,死命地抽枝长叶,从光秃秃的一杆苗木到眼前婆娑的树伞,她要付出多少心力呢?!前些日子,枝干上不知哪里来的黑毛虫,黑压压、粘糊糊地缠住树干和枝条上密叶遮盖的地方,那干和枝上嫩绿的表皮都被啃出了环状的一截截,露出白嫩的木质部。犹如人肢体上这里一块、那里一块,被削了皮肉,曝出白森森的骨头,让人瘆得慌。
惨兮兮的伤口,叫人怪可怜的。于是,摇动树干将黑毛虫抖落,找来树枝将黑毛虫刮下,用小石块将黑毛虫一条条在天台瓷砖地板上碾死。三下五除二,总算清理干净了。回望那枝干上醒目的伤疤,那迎风袅娜的柔长的枝条、绿晃晃的叶子,心里才安适了下来。我想,这下,石榴树该可以舒心一段时间吧。
与人一样,花草树木成长的一生中,免不了磕磕绊绊,焉能有彻头彻尾的一帆风顺的道理。譬如,被无端耽误的节令;譬如,突如其来的虫害;譬如,不可预测的风暴,抑或人为的戕害。诸如此类,防不胜防。既然如此,也就只好顺其天意了。
种种舛逆,该来的总是要来,总无法逃避。问题是,在不测到来之后,你还能不能强颜欢笑,平心静气,从容去应对。当然,“君子求诸己”,你首先得靠自己的努力,所谓“自助者,天助之;自弃者,天弃之”;其次,也须善假于物,毕竟“金无足赤,人无完人”,一个人总不能包打天下。你看,那些日子,黑毛虫麇集的石榴树,都被啮咬出白森森伤口的她,依然挺立着,那无知无畏的姿态:“没事,我还好着呢!”。或许,她试图以这样一种凛然的气度,引来主人,满怀怜爱与痛恨,驱除害虫,予以救助。
树犹如此,人子亦然。“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今春予种石榴,至今虽未见榴花举火之荣盛,而于静观遐思中得此启悟,未尝不是好的收获。寻常草木,亦有其本心自性,可堪为人师友。于是,想起张说《戏题草树》:
“忽惊石榴树,远出渡江来。戏问芭蕉叶,何愁心不开。微霜拂宫桂,凄吹扫庭槐。荣盛更如此,惭君独见哀。”
移情心理作用下,张说从草树荣枯盛衰中反观自己身世遭遇,其“惭”其“哀”之个中委曲,自是今人难以破译的。而他之“戏题草树”所呈现的观物自照的生命智慧,确乎可为你我之镜鉴。
人生于世,草木一秋。草树未必不如人,譬如,这株天台上日日生长着的石榴,总在不经意间给人以觉悟。
2019年7月21日夜写讫于余闲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