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俊丨以树的姿态存活着
一、返生香
我们沿江西省横峰县城北行数公里,来到了岑阳镇的王家村。
王家村像中国大部分的村子一样,它随人姓,有四百年的历史。村子不大,但树多。
乡间的树和草,大抵都易活。人若是不侵犯它们,它们随天地供给的缘分,可以活到几十年,几百年,甚至几千年。一个村庄活多久,树也能活多久,但人不行。人很容易老去,埋入一抔黄土,来年坟头上就野草青青。树慢慢长高,长粗,看着村里人慢慢的变老,死去,一个挨着一个,躺在了它们的身旁。树勇往直前的向上生长,摇曳着村庄的沧桑。
雨生百谷,纷乱的花儿终于偃旗息鼓。而并列在王家村庄里的树木,枝干日趋见长,叶面圆润。满目所望尽是绿色,浅绿、碧绿、深绿、墨绿,簇新的覆盖陈旧,陈旧的掩映簇新,蓬勃出一个个绿色湖泊,湿漉漉的直逼人的眼。风过处,一根根枝桠向四处伸展,像矛,像戟,如同部署了千军万马,刀枪林立。树枝簌簌作响,像是生命中蓄谋已久的召唤,等着我们去造访他,投奔他。
那棵枯树,很突兀的立在绿海之中。
枯树比村庄老很多,是一棵千年的枫树。
我们看他的时候,他有如一老者巡视我们。光秃秃的一截树干,一头虬曲着身躯挣出地面,在半空中呐喊似的,企求绿叶的再生;另一头的根须扎入泥土,与土地融为一体。他的躯干苍老得呈鳞片状,似乎体内隐藏着一枝饱蘸颜料的笔,是那种干净、纯粹、不掺杂任何颜色的深褐色。我们走近他的身旁,一股香至他的躯干神奇般的散发,像是决堤的坝,瞬间淹没了我们。
树不知是何年枯死的,无从查考。枯树与烈士纪念碑毗邻。当地人告诉我们,第二次国内革命时期,这里涌现出有名有姓的烈士多达五百多名,村里家家都有烈士。自从建立了烈士碑后,原本没有香气的枯树就开始飘出芳香,一阵浓似一阵。
我与一棵枯树对视。眼前死而不倒的枫树,多么像出师未捷身先死的战士。须臾间,觉得这棵枯树就是返生香。《十洲记》中曾记载:“西海中洲上有大树,芳华香数百里,名为返魂,亦名返生香。”传说中的返生香与枫木相似,死者闻之其香,可死而复生。这千年不倒的枯树,亦有直命相见的秉性,懂得用铮铮铁骨安抚英烈的不朽之魂,懂得凝聚奇香与英烈的魂魄唱和。
而树的不远之处竖立着一块石碑。上面书写:活着昂首一千年,死后挺立一千年,倒后不朽一千年!
谷雨时节的雨再次下起来了。林中升起一缕缕轻烟,烟雾与枯树的香气缠绕一起,渐渐的,直上云霄。
雨中的枯树,以不屈的头颅,挺直的躯干,承载了一段段无声的炮火硝烟,塑造着永不放弃的信念与顽强不屈的精神。
面对一棵树,我除了折腰,还能做什么呢?
二、生而为树
远在战国时期,楚国的屈原写下了《离骚》,借助香草,上下求索灵魂的归属。
2000多年过去了,同样是一个动荡不安的年代,一个16岁的年轻人写道:“心有三爱奇书骏马佳山水,园栽青松翠竹洁梅兰。”这个人就是后来写出《清贫》、《可爱的中国》等名著的革命战士——方志敏。纵观方志敏短暂而辉煌的一生,他至始至终都是以一棵树的姿态雄踞于天地,傲视于尘世。
1931年春,方志敏在葛源建立了中国共产党历史上的第一座公园,并在这块红色土地上,亲手种下了一棵梭柁树。
梭柁树,属于常绿乔木,冠如伞盖,木质坚硬,砍不倒,折不断,被葛源的百姓敬奉为神树。据说在葛源,梭柁树仅存两棵。另外一棵横卧在河面上,化作了一座桥,供来往的人们行走。
这棵梭柁树长在列宁公园的一个六角亭旁,它的前面是一个游泳池。暮春时分,天边的远山显现出一道起伏的绿色气流,云雾若隐若现的遮盖着远山的轮廓,唯有这棵梭柁树清晰的矗立我们的眼前。它的枝干高大,坚韧,有一种无可撼动的气势。一米多高的主干,分出几根笔直的枝干,相互支撑,一直向天空伸去;枝上铺展着一个个绿色的句子。繁茂的叶子一半遮盖住亭子,一半伸到了游泳池的上空。一簇簇绿意,满蓄着生命的浆液,有谁能说得清它们经历多少次血与火的洗礼呢。
历史追溯到1935年1月,方志敏带领北上抗日先遣队的红军与毛泽东会合,在通过怀玉山封锁线时陷入敌人的重围,后因叛徒的出卖,于玉山县怀玉山区不幸被俘。入狱期间,蒋介石曾多次派人千方百计想劝降方志敏,但方志敏宁可抛洒头颅,也绝不苟且偷生。这年的秋天,年仅36岁的方志敏如同一棵树,从容的倒在了他挚爱的大地上,与泥土合二为一,孕育着新的生命。
读书时期,在课本上见过方志敏的照片。身材高大,面容秀气。很容易让人想起风雨中的屈原,寂寞而坚定的挺立于林莽之间。
大风起兮云飞扬,屈原不愿当亡国奴自沉汨罗;而方志敏,为了共产主义信仰慷慨就义,泣天地恸鬼神。他们面对生的希望却走向了死亡,他们以死的悲哀代替了生的欢乐。屈原的身影鲜活在端午节,方志敏清贫地融入了红色泥土里。他们都有一颗赤子之心,有“士可杀不可辱”的书生情怀。我想,但凡他们的身躯能够弯曲一点,不必像一棵树顽强而执着的站立得那么笔直,或许,他们的生命也就不会那么短促。可是,他们生而为树,就只能直面而上,抗争生命中的一切风霜雪雨,包括死亡。这种纯粹的人,他们将生命看得很淡,最终又把生命的价值和意义推往一个更高层之处。
多年前,方志敏给予了梭柁树生命;多年后的今天,这棵树又缔造了方志敏坚贞不屈的精神,把人间所有的挣扎、疼痛、苦难、念想都化作了风景。纷沓而至的人们簇拥在树下,用清贫澄明那些声色犬马中的灵魂。
精神之树
看到她时,眼前不停的闪烁着村前的樟树。
在江南的乡村,樟树是风水树,四处可见。它守候着村庄的财运,也庇佑着村里人丁兴旺。樟树常被视为祥瑞和福兆降临的地方,受到村里人的敬重和保护。一代又一代村人的生存,都依赖树的滋养。
她像一棵老了的树,脸上布满了人世的沧桑。她独自枯守着一间简陋的小庙,佛灯长伴。
早已步入鲐背之年的她,每每与人谈及方志敏,眼中仍然有少女般的清澈,一簇火光跳跃着。
小时候,她亲眼目睹了方志敏像一根火药线,点燃了横峰这一个革命的火药箱。1927年的年关,经过短短的几个月之余,方志敏解放横峰,把横峰县变成为赣东北苏维埃坚实的根据地。
她说,那时的方志敏喜欢骑着一匹白马,“达达”的马蹄声至今都响彻在她的梦里。
苏区沦陷后,方志敏在南昌英勇牺牲。她听闻噩耗,毅然而然搬进了无人问津的小庙。从此,她吃斋念佛,匆匆数十年。
我们想象着她当年秀美的容貌,唏嘘不已。感慨地说,解放了,为什么不还俗呢?
她口念“阿弥陀佛”,淡淡的答道,方志敏一生太苦了,我不想他死后到十八层地狱去受罪。
佛龛前燃着的蜡烛映照在她的脸上,她的脸上笼罩着一层红色的辉光。
我们肃然起敬。
传说中,人死后,灵魂会堕入十八层地狱,历经层层劫数的磨炼,方能投胎再次为人。倘若借助佛和菩萨的神力,灵魂就得以救赎,脱离苦海,早日重生。
自然,我们不会相信人死后,所谓的灵魂会转世。可是,我们又多么希望这是真实可信的。
方志敏受命于水深火热的时代,他以一副柔弱的书生之躯,振臂一呼,举起菜刀去救国救民。直至生命的最后,才凝作一棵树,跃向死亡,化作一束光,照亮了历史。
她沉浸于往事,脸上的红润愈来愈深。
1928年,弋横暴动之后,方志敏在葛源领导苦难的民众创办工厂,学校,发行股票。葛源一度成为百姓理想中伊甸园,人们自给自足,不再受剥削者的压迫,当家作主,过上了丰衣足食的好日子……
有多少往事可以重来,有多少好时光消失在黑夜里。而在她的梦中,生长着一棵参天大树,尽管狂风暴雨吹打它,烈日烘烤它,它依然葳蕤如旧。它挺立于苍茫的天地之间,擎着一树蓊郁的绿抗拒着黑暗的淫威。
出了庙门,我们又遇到樟树。一朵朵细碎的黄色花朵密密匝匝缀挂枝头。风起时,花瓣飘落我们的肩上、发间,放声高歌。耳畔恍惚间传来了一个声音:
“假如我不能生存——死了,我流血的地方,或者我瘗骨的地方,或许会长出一朵可爱的花来,这朵花你们就看作是我的精诚的寄托吧!在微风的吹拂中,如果那朵花是上下点头,那就可视为我对于为中国民族解放奋斗的爱国志士们在致以热诚的敬礼;如果那朵花是左右摇摆,那就可视为我在提劲儿唱着革命之歌,鼓励战士们前进啦!”
那些远去的气息透过樟树的花朵,传递出永恒的温暖和光照。圣者沉寂在某个时段的黑暗深处,却照耀出前来瞻仰者心灵一片光明。
我们继续前行。远方,无边的绿潮奔涌……
作 者 简 介
王俊,中国散文协会会员,江西省作家协会会员。《海外文摘》签约作家。有作品发表于《海外文摘》、《散文选刊》、《文苑》、《自学考试报》、《光华时报》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