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酷吏都没有好下场」只是一种幻像
昨天闲写了一段话,大意是:“很遗憾,历史上的大多数酷吏,活着时并没有遭受报应。”
许多朋友不理解,也不同意。他们的看法是:“酷吏不是一般都是现世报吗?”“汉武帝时期的酷吏,没有一个有好下场。”还有朋友援引了这样一段貌似很有道理的论述作为反驳:
“酷吏是中国传统帝王术很重要的一种工具人,用酷吏以立君威,杀酷吏以平民愤。生死对主子都有正面意义。酷吏替主子行暗黑之事,手段目的都不可能干净,知道的太多,所以断无后路可言。除了主子,皆为敌人,身家性命完全系于一人之恩宠。说白了就像手纸,主子要干脏活擦屁股的时候一定要用,但是擦完了一定要扔。历朝历代没有一个酷吏能够善终。”
我想,产生这种认知分歧的主因,应该是误读了《史记·酷吏列传》和《汉书·酷吏传》,误将司马迁与班固对酷吏下场的期望,当成了西汉时代酷吏的真实下场。
司马迁在《史记·酷吏列传》里记载了十一位酷吏的具体行迹。
其下场分别是:
(1)郅都。此人满足了汉景帝整肃宗室列侯的需要,“列侯宗室见(郅)都侧目而视”,后因审理临江王刘荣(景帝之废太子)一案引起窦太后(刘荣祖母)不满,遭窦太后报复,被斩。
(2)宁成。同样是为了满足汉景帝整肃宗室列侯的需要,造成的结果是“宗室豪桀皆人人惴恐”。后于汉武帝时代被外戚报复,“抵罪髡钳”后离开官场成为民间豪族。另一酷吏义纵做南阳太守时,“尽破碎其家”,将宁成及其宗族一并摧毁。
(3)周阳由。汉武帝时代酷吏,每任职一地必夷灭当地豪族大家。做河东都尉时与当地太守争权,互相举报。太守自杀,周阳由弃市被诛。
(4)赵禹。汉武帝时代酷吏,与张汤合作制定律令,司马迁称西汉“用法益刻”便是从赵禹开始的。赵最后“以寿卒于家”。
(5)张汤。汉武帝时代酷吏。用法严峻,开“腹诽罪”之恶例,治狱专以武帝意志为准,并善于援引经典为暴行粉饰。后败于同僚倾轧,自杀。
(6)义纵。汉武帝时代酷吏,曾一日“报杀四百余人”。后因鼎湖至甘泉的道路维护得不好,而被病中的汉武帝怀疑“难道义纵觉得我没机会再走这条路吗?”继而失宠。同年,杨可奉汉武帝之命在全国实施“告缗”(举报他人财产),义纵将举报者当乱民给抓了,引起汉武帝不满,被杀。
(7)王温舒。汉武帝时代酷吏,曾杀人至“流血十余里”。后因在“诏征豪吏”运动中受人钱财给人开后门被告发,遭诛灭五族。
(8)尹齐。汉武帝时代酷吏。在他做中尉的时代,“吏民益凋敝”。后病死于淮阳中尉任上,死后有仇家欲焚烧其尸体泄愤。
(9)杨仆。汉武帝时代酷吏。其行径大体与尹齐相仿。后率军参与征伐朝鲜,因与同僚发生争执被免为庶人。后病故。
(10)减(咸)宣。汉武帝时代酷吏。与另一酷吏成信交恶。成信藏匿到上林苑中,减宣派去格杀成信的吏卒射中了上林苑门,被问成大逆之罪,自杀。
(11)杜周。汉武帝时代酷吏。他主政的时代,“廷尉及中都官诏狱逮至六七万人,吏所增加十万余人”。后病死。杜周死时,留下了“累数巨万”的家产,宗族不衰,子孙后代皆担任官职。
班固在《汉书·酷吏传》中增加了四名酷吏的具体行迹。
其下场分别是:
(1)田广明。汉武帝时代以酷吏起家,“以杀伐为治”。汉宣帝时代因率军出击匈奴“引空军还”,被宣帝下旨责备后自杀。
(2)田延年。霍光时代酷吏,曾参与废黜昌邑王。其主政期间以强硬手段直接没收富户财物,导致富人皆怨,出钱征集田延年的犯罪证据。后因被揭发贪污巨款,自杀。
(3)严延年。汉宣帝时代酷吏。冬月论囚时“流血数里”,时人送外号“屠伯”。后被同僚告发,以“怨望诽谤”朝廷的罪名被杀。
(4)尹赏。汉成帝时代酷吏,死于执金吾任上。四子皆官至太守。
这十五名酷吏中,不得好死者十人,得善终者五人。不得好死的十人当中,又有半数人的死亡,与做酷吏并无直接关系。如:宁成被消灭,是因为他离开朝廷后成了民间豪族,成了其他酷吏的消灭对象;周阳由被杀,是因为与同僚争权;义纵被杀,是因为他忤逆了汉武帝的旨意,阻挠了告缗运动;减(咸)宣的死是个意外,不慎射中上林苑门冒犯了汉武帝;田广明则是死于领军作战不力。所谓“历朝历代没有一个酷吏能够善终”,并非事实。
更紧要的是,汉代的酷吏是一个规模极为庞大的群体,并非只有以上十五人而已。司马迁说得很明白:“自宁成、周阳由之后,事益多,民巧法,大抵吏之治类多成、由等矣。”——从宁成、周阳由开始,西汉的官僚集团便大部分都是宁成、周阳由这类人物了。
他还说:“自温舒等以恶为治,而郡守、都尉、诸侯二千石欲为治者,其治大抵尽放温舒。”——自从王温舒以穷凶极恶为治理之道,西汉的郡守、都尉和诸侯国“欲为治”的二千石官员,具体施政时都在效仿王温舒。
他还说:
太史公说得很明白:他只为十一名酷吏做传,绝非那个时代只有十一名酷吏。而是这十一名酷吏祸害最大。他们或是时代风气转变的标志,或是参与了酷吏的制度化建设,或是在长安获得了极大的权力可以害及更多的人。但在这些人之外,酷吏仍数不胜数,比如:蜀守的冯当崇尚暴力、广汉的李贞喜欢将人剁碎、东郡的弥仆喜欢锯人的脖子,天水的骆璧专以椎击成狱,河东的褚广胡乱杀人,京兆的无忌与冯翊的殷周犹如蝮蛇鸷鸟般阴毒、水衡都尉阎奉以棍棒逼人服罪逼人出钱行贿。“何足数哉!何足数哉!”一句,实乃太史公面对一个酷吏泛滥时代,发出的既沉痛又无奈的感慨。
太史公希望酷吏无好下场,希望他们遭受现世报。但他为之立传的酷吏(包括《汉书》增入)中,尚且有三分之一得了善终,有三分之一的败亡与做酷吏无直接关系。可以想见,大多数酷吏的命运,其实远比太史公的期望要好——汉武帝死后并无“酷吏整肃运动”,且直到西汉灭亡也未见有针对酷吏的淘汰或整顿。班固《酷吏传》文末的“赞曰”里说得很清楚:“张汤死后,……自是以至哀、平,酷吏众多”——从汉武帝时代开始,直到汉哀帝、汉平帝时代,酷吏始终层出不穷。
眼见着大多数酷吏没有遭遇现世报,应是太史公沉痛撰写《酷吏列传》的一个重要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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