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前旭|正在消失的村庄
从厨房阳台望出去,是西流村高高矮矮的民房,颇似蒙童正在清换的一口童牙。
像这样近距离张望西流村已有十好几年了,在这个叫作“城中村”的村落中,有我很是熟悉的几个朋友的。曾经很是着迷于她的“炊烟”。袅袅、淡淡的几缕青烟从村落中某个位置升起来,可以约摸出是二赖家的还是春元家的。从古至今“炊烟”被一代代人追崇、迷恋,最终化身成诗意里叫作意象的一张名片。思念故乡的时候,炊烟;想念父母的时候,炊烟;看到炊烟就看到自己的早期生活,就会回到童年、少年,就会想起父母、亲人。我知道,在炊烟的下面是忙碌的主妇,在主妇的身后是等着美食的孩子、家人。所以看到谁家的炊烟升起,你就看到了这一家人的笑脸。我就被西流人家的人间烟火熏陶着、感染着。
我讨到媳妇的那一年,租住在村中蒋姓人家的院子里。院子不大,租户三四家,房东是老俩口。蒋老爷子七十几岁,留着白花花的山羊胡子,个子很高,人很倔。看到租户中南方媳妇打开院中的水龙头哗哗哗地投衣服,老爷子的白胡子就会翘起尖尖来,唤出自己媳妇。蒋婆便劈头盖脸地骂,直骂到南方媳妇嗫嚅回屋里,半大天不敢出门。从此,院子里的水龙头被关到只能流出一根挂面那样细的水流。
因为住在同一个屋檐下,蒋老爷子常踅到我小屋的门口搬个马扎坐下聊天。如果感觉到我在应付他,他就不再说话,就那样长时间干坐着。我觉得老爷子的思绪早已脱离了肉身,飘飏到九天之外;如果我在认真的听,老爷子就来了精神,敞开了聊。他说他是河南人,淮海战役那年他二十多岁,和家人逃难时被国民党军队抓了壮丁。他不想当兵,他想娶媳妇儿。亲戚已给他说好一个姑娘,是山东逃难过来的。可还没来得及见面,家乡便打成一锅粥。那国军赖得很,你不走便拿铁丝扎穿手掌牵着走。所以老爷子被牵走了,像牵一串闹蝗时的蚂蚱。毕竟年纪大点儿,有经验,有胆量。得空他就逃走了,那一通逃命,着实不顾一切、惊心动魄。白天不敢走,藏着,晚上拼命的逃,不顾方向的逃,哪儿不打往哪儿逃。结果逃到了太原城外。这时太原刚刚解放,但他不敢过汾河,更不敢进城。他说山西对他有恩、西流村对他有恩,收留了他。
蒋老爷子有一手绝活儿:赶车。那些个马儿、驴儿、骡子到了他手上个顶个的听话,他还甩着一手好鞭子。有技术、人勤快、长得帅,最终他娶了西流村的姑娘,成了西流村人。说到得意处老爷子回屋里拿了全家福让我看。他说他单枪匹马来到西流村,和媳妇生了四男四女八个孩子,加上孙子、外甥子,现在家里有二、三十口人了。哪一天哪个孩子来看他了,哪个给他俩口子买了好吃的,哪个送他什么礼物了,细细碎碎的记得好清楚。满满的得意、满满的幸福!
一天,蒋老爷子神神秘秘地问我:“你用电饭锅了吧,在你桌上,我看见了。”我回头看看合着帘子的门窗,不解地问:“你咋知道的?” “我架了梯子从帘子上方的玻璃窗看见的。”我感觉被冒犯了,恼火的想说“那么大年纪,爬梯子不安全,以后想看啥吱一声,我敞开门让你看”,话还没说出口,他把手中的旱烟锅子递过来。“尝尝这个,比你的纸烟强。”看我没有理睬,又说,“电很贵的,电饭锅别用了。”我谢绝了他的旱烟,他有些不快地说:“我不嫌你脏,你倒嫌我脏哩……”
到现在,认识蒋老爷子整整二十年了,我搬走后就再没见过老人的面。
巨大的变化出现在西流村的周边。冷不丁从窗子里望去,就会看到高大的建筑群在西流周边拔地而起。西流村老了,在城市高楼的包围中,她需要有一次华丽的突围;西流村老了,这个只有五百多户村民的村居里竟然居住着近两万的外来人口。千余个各色摊点遍布在村中的街衢、小巷。街道正中堆放着永远清理不完的垃圾。傍晚时分焚烧垃圾散出的烟尘从村中向四周迷漫,破坏了落曰夕照的美景;西流村真的老了,应该有一次属于她的重生。
如今,西流村赶上了她发展历史上的又一个节点:整村拆迁。
西流村拆迁后,在原址上会建一个大的公园,会不会叫“西流公园”我不知道。但我知道,西流村不仅仅作为一个地标,她会有血、有肉、有情、有义地丰腴在我的心中。
盼望着,盼望着,盼着着一颗碧绿的珍珠在吕梁山和太行山的臂弯里、在美丽的汾河西畔应运而生……
作 者 简 介
李前旭,男,湖南藉太原人,教师,在岁月长河中捡拾生活的点点滴滴,焙成文字感动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