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说||江上可采菱（下）

江上可采菱（下）

□一川

9

一转眼，开学一周。她这周邀请了镇派出所指导员做了一场法制讲座，接待了区教育局和卫健委联合的安全卫生检查、区文明办文明城市创建检查，去教育局开了一次会议。大部分时间她都拿着工作笔记到各班级去听课，她想第一时间了解教师的课堂教学和学生的学习情况。有时张校长和教务处主任，要陪着她听。她说，你们有事就忙去吧，我一个人先了解一下。也不拦着他们。她就静静地听着，默默记着，也不找教师交流，也不做点评。教师们心里不着底，下课到办公室就互相打听。

校长今天听你课了？有没有说什么？

没有啊，也听你课了？

下一节不知道要听谁的？

管她听谁的，该咋上咋上呗。

校长是市级名师，听说上课厉害着呢？

厉害怎么不亲自上课？

大家你一言，我一语，相互聊着。虽然嘴上说着不在乎，可是大家还是认真准备，可不想被校长批得一无是处。

第二周她继续安静地听课，所有教师的课都被她听了一遍。

大家都有点紧张，似乎都期待她能够说点什么，但她依然微笑着、安静地听着，一言不发。

今天，下课铃一响，她从初二1班的教室里出来。何田田看着她的背影，气得嘟一下嘴，连忙夹起课本和备课笔记追了出来。

江校长，您都听了我两回课了，最起码也给点评价呗。你知道我的压力好大啊，你家的大公主还在我们班呢。

她停下来扭着头说，嗯，上的不错啊。

到底咋样不错啊。你给点具体意见啊。

她说，你真想知道？

何田田说，当然真的。

她说，那好吧，我把这两次的听课记录复印给你，我想说的都在上面呢，不过也不一定对哦。

何田田高兴地说，那好啊，我跟你去复印。

何田田在办公室里，看着复印纸上密密麻麻娟秀的字迹，看的入神，每个环节、重难点都有点评，下面还有详细的建议。她的眸子逐渐亮了起来，心里想，真不愧是名师呢。

大家都凑过来看，议论纷纷。

我们是不是也去复印一份看看啊。

看看她给我们提啥建议？

你们年轻人去看看吧，我们老教师就算了。

两个老教师虽然嘴上说着，心里也想知道校长的点评，不过不能表现得像年轻人那么急切。

赵校长走进她的办公室，对她说，江校长，许多教师都想复印一下你的听课笔记，听听你的建议，提高提高教学水平呢。

她笑着说，我也不是神哦，哪里能所有科目都能提出好建议。复印就算了。周五下午教研学习时间，正好把大家召集起来，我们互相交流。

周五下午，会议室，大家都集中在一起。她看了看身后扯起的横幅，“碎石河中学课堂教学研讨会”。

她走下主席台，坐在教师们中间。

她说，这两周时间，我几乎听了大家的课，其实我是在向大家学习呢，也零零散散地记下了一些学习体会。今天的研讨会主要是想和大家交流一下感受，看一看有没有更好的办法，能够提高我们碎石河中学的教育教学质量。虽然我是校长，但是学校是大家的。你们长期在碎石河中学，对碎石河教育的发展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我主要想听听大家的意见。

大家集体沉默。

她朝赵校长使了一下眼色。

赵校长咳了一声，说，大家畅所欲言，畅所欲言啊。

还是沉默。

她笑着说，家有一老，如有一宝。还是请德高望重的老同志先说说吧。

她说着朝坐在拐角的一位老师说，秦老师，请您先说说吧。

大家心里一愣，这个秦老师也是学校有名的“老刺头”，说话难听，专门喜欢挑刺，他也和历任校长都吵过架，历任校长们都不待见他。让他说，不知道又要说出啥难听话呢。大家心里都捏着把汗。

老秦耷拉着眼皮不吭声，沉默了一会，他瞟了一下大家，慢吞吞说，江校长，我这人说话难听，要不你还是让别人说吧。

她笑着说，都是为学校工作的，有啥难听不难听的。

老秦说，那我就斗胆说两句，算是开头炮。江校长来了这两周，应该说，做事还算公道。学校工作，说难也不难。俗话说，校长带头，万事不愁。说上课，首先校长要上课，还要上的比教师好。说得好，不如做的好。没了。

赵校长说，老秦，说上课，你这么扯远了吧。

老秦也不看他，说，我说不说，你们非要让我说。

她说，秦老师说的对。开学工作事务繁杂，我初来乍到，很多事还没理出头绪。杜佳佳老师怀孕已经6个多月了，昨天和我说是不是能够减少工作量。我带杜老师一个班语文。课堂随时对全校教师开放，欢迎大家指导和监督，请大家向我看齐。

老秦带头鼓掌，大家愣了一下，也跟着鼓起掌来。

下面气氛忽然活跃起来。

主要话题围绕课堂教学“以学生为中心”、“以学生的学为中心”展开热烈讨论。如何立足碎石河中学目前留守儿童多，学生底子差，基础薄，学习兴趣不高等问题寻找对策。

接着两周，学校又筹备召开了碎石河中学教职工工会，修订了《碎石河中学三年发展规划》以及教育教学、绩效考核、职称评定、安全卫生、学生管理、教育教学等各项制度。

10

这书简直没法教了，初二学生竟然2X1/2,等于1/4。李可老师四十出头，已经有一半头发白了，腋下夹着课本和备课笔记，正挥着沾满粉笔灰的右手，正在校园一颗梧桐树下向教育主任刘岩诉苦，情绪有点激动，说完一声叹息，颇含几分无奈。

刘岩说，你说的可是董晓东？

李可说，对啊，你咋知道？

刘岩说，那孩子，英语只能考个20分，估计也是胡乱猜的，语文作文都不写。

李可说，这样学生班级还有几个呢。哎，这书教得一点成就感都没有。想当年，我教的学生也有不少考上名牌大学的，也没像现在这么费劲。

刘岩笑着说，此一时，彼一时了。教师不但要会教优秀学生，也要会教后进生。

他俩正谈得起劲，突然看见她站在旁边。

李可老师说，江校长，你不来，我也正要找你说说呢。

于是他又把刚才的话复述了一遍。

她微笑着说，对啊，问题及课题，我们就要在教育教学中发现问题，然后去研究分析，找出原因，寻找对策。

这个问题，不是个案，具有一定的普遍性，值得好好研究，我想，碎石河中学，把这个问题研究好了，教学质量就会提高了。

李可老师说，这也太难了，我们总不会再回头去教他们小学知识吧。

她若有所思的说，说的好啊，如果他们小学知识没学好，我们不妨从小学知识入手。

刘岩说，初中回头教小学知识，好像不现实，再说这也影响教学进度啊。

她说，进度是死的，教学是活的。我们的教学活动，要一切从学生的实际需要做起，从每个个体的实际需要出发。如果不从源头上做起，跑得再快，教得再辛苦，也是瞎子点灯白费蜡。

我们再从这个个案谈起，董晓东，2X1/2,等于1/4。他没有写成1/3,或者1/5,最起码他知道2X2等于4，之所以他不知道乘以分子、还是分母，是因为他不懂2X1/2的数学意义，如果教师不帮他理解这个意义，他可能永远不懂，会一直错下去。况且，如果不是弱智，以现在14岁的智力发育水平，再回头去学习10岁的知识，接受速度应该还是很快的。假设我们能够利用一定时间，把学生的基本计算能力提高，帮着把一些基本数学原理搞清楚，就不会出现这个问题了。

李可和刘岩听了，眼睛有点发亮。刘岩说，江校长好像是个数学专家。

她哈哈笑起来，说，在你们面前我可是班门弄斧。我也只是从个人感知信口开河，无知者无畏。纯属外行指导内行。

李可却陷入了沉思，嘀咕着说，有道理，有道理。

校园的后面有一排教工宿舍，她和女儿程睿就住一间，虽然简陋些，她俩一起收拾的还挺温馨，正常周一到周五她俩都住校。隔三差五，程睿爸爸会来，给他们带些水果和日用品。晚上下了晚自习，回到宿舍。她把白天的这件事说给女儿听。

程睿很感兴趣。

她说，有机会我们一起去董晓东家家访啊。

程睿说，好啊，好啊。

星期天上午，她和程睿开着车，带着水果，按照教务处提供的家庭住址，一路导航到董晓东家。

董晓东家距离学校有5公里，她们沿着淮河大堤向南，15分钟就到了。沿着一个水泥铺设的斜坡下堤，有一排人家，从东向西第二家就是。东西两家都盖着两层楼房，圈着院子，董晓东家还是朝南三家起脊的红砖红瓦平房，两家朝东的厨房，院子用红砖码着，有半人高。院子里一目了然，右边是菜园，东南拐角有一棵碗口粗的桃树。桃树下网着鸡圈，一个妇女40来岁，身形消瘦，正在给鸡子喂食。看见有一辆红色车子在自家院外停下，这妇女手里端着盆，转身朝车子看着不说话。

看见从车上下来母女两人，母亲举止端庄，一看就是文化人。女儿漂亮活泼，透着聪明劲，手里拎着一袋水果。妇女心想，这是谁家亲戚呢。

漂亮闺女笑盈盈地问，阿姨，请问这是董晓东家吗？

妇女放下手里的盆，手不自觉地在裤子上蹭了蹭说，是啊，你们是？

她上前说，大姐，我是晓东的老师，这是我闺女，晓东同学，一起来看看晓东和你们。

妇女连忙走过来说，哎呦，是不是晓东在学校又调皮了。

她笑着说，没有，我们就是正常家访。

妇女也笑着说，晓东成绩不好，难为老师还想着呢，快进来。说着把简易的院门向两边推了推。

程睿说，阿姨，这是给你和晓东同学买的水果。

妇女连忙推着程睿拎的袋子，又怕手脏碰到漂亮闺女身上。说，那哪能呢，哪有这个理。

她说，大姐，你就别客气了，一点小心意，就别推来推去了。

妇女也就不再推辞了，斜着身体，从裤子口袋里掏出手机，按了几下说，他爸啊，你和晓东快回来，晓东老师来了。

不一会，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从堤上飞奔而来，穿着短裤短褂，头上散着热气。进了院子他怔了一下，喊了一声，校长好！

妇女说，不是你老师吗？

男孩说，校长也是老师。

大家都笑了。

程睿对院子里的一切都感兴趣，一会去喂鸡子，一会去推农村独轮车，听说董晓东正在淮河里和他爸下网逮鱼，非让董晓东带她到河边去。

董晓东一开始看见这个漂亮同学还腼腆，一会就熟了，也有说有笑起来。

过了一会，一个中年男人也从堤上急急地走下来，手里还提着一个铁皮桶。他就是董晓东的爸爸，叫董勇。

大家攀谈起来。董勇说，左邻右舍男人都外出打工，挣钱回家盖了楼房。老婆几年前得了胃癌，开了刀，欠了账，不能做重活，自己也不能外出打工，只能在家门口转，农忙结束，就在河里下网逮鱼，日子也还凑合。董晓东小时候还乖，自从他妈生病，我也没时间管他了，每次上船逮鱼，都被我骂，犟得很。

董勇说，你看看人家闺女，多懂事，再看看你。

董晓东说，你咋不做校长。

大家又笑了。

她俩要走，妇女说，不能走，你走我就不认你这个妹妹了。

董勇说，走就见外了，我家好长时间没有这么热闹了。今天让晓东妈，给你们做小鱼锅贴。

董勇又让她打电话给程睿爸爸，不到一小时程科长也开着黑色的桑塔纳来了。小院里变得更加热闹。

程睿对晓东说，咱俩是一个班的，我帮你辅导功课，你要不要。

晓东说，要啊，不过我啥都不懂。

程睿嬉笑说，那你要答应我一个条件。

晓东说，啥条件？

程睿说，下次来，你带我到船上逮鱼咋样？

晓东说，行。

11

忙忙碌碌中，一转眼两个月过去了，校园周边的稻田一片金黄。稻子收了，又种上了冬小麦，大地又从金黄换成了碧绿。碎石河的也变得更加安静了，如一天白练曲折延伸开去，消失在目光尽头。校园花园里的皂荚树兀自立着，残枝上稀疏的叶子变得枯黄，在秋风中瑟瑟翻卷着。她站在办公室前的走廊上，出神地看着校园内外的景物。

突然口袋里的电话铃声打断了她的思绪，她掏出手机一看，是章蕴之校长的电话。章蕴之是他先前在柳树湾中学的校长，也是她的伯乐，她到碎石河中学做校长，也是得益于章校长的推荐。

章校长好。你不打电话，我也正要打电话向你问好呢。

咱俩就不要客套了，这段时间工作怎样啊？

谢谢老领导关心，也只是理出点头绪。

嗯，教育就像是农活，要一锹一锹的挖，一棵一棵的栽，一季一季收啊种的，急不得。

是的。

你啊，心气高，性子比较急，我就怕你忙中出错。

谢谢老领导的关心。

最近，我也听到一些关于你的传闻。有人说你智商高，情商低，对一些事情的处理，比较硬，不买账，原则性太强。某些人可能不太高兴。

她心里一愣，说，谢谢老领导的提醒和教诲，我会注意的。

那就好，处理问题可以迂回婉转一点。好了，我也不多说了。

好的，谢谢，有时间我会继续向你讨教的，你可不能烦。

挂断电话，她回想了自己的一些做法，可能影响了一部分人的利益，也可能都对上级检查的人员安排不够周到，也可能是学校教师压力增大产生怨言。想到自己担任校长以来吃了很多苦，耗费了很多心力，突然感觉心力交瘁，做校长真是不容易啊。

她坐在椅子上，闭着眼睛，用两个食指揉按着自己的太阳穴，慢慢变得安静下来。她从教十几年来，也走过几个学校，从一名不谙世事的教坛菜鸟，成为一名校长。虽然说，教育领域是象牙塔，与社会比较简单一些。但是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水至清则无鱼，吃吃喝喝，蝇营狗苟，拉帮结派，勾心斗角，在校园还是或多或少，或明或暗的存在着。她从内心鄙视这些纷纷扰扰的庸俗行为，她想按照自己的想法，自己对教育的理解，建立教育的理想国，这也是自己为什么要来到碎石河中学做校长的初衷。现在有一些不同的声音和议论，其实是也是预料之中的，自己也应该有思想准备，为什么要被这些言论所干扰，变得烦躁不安呢。难道听到一些风言风语，就要改变自己的初衷，迷失自己的方向吗？想到这里，她的心情变得开朗了许多，是的，这真的算不了什么，我还要走自己的路。

星期五，她到区教育局开会结束，到局长办公室单独汇报了一下工作，谈到了学校的变化，也谈到了存在的困难、自己的困惑和对教育的看法。

听了她的汇报，局长习惯性挠了挠并没有几根头发的脑袋，镜片后面的目光变得深沉和严肃。小江啊，章校长当时向我推荐了你，局党委在研究讨论时，确实也有一些不同的声音，担心你作为女同志能不能把一个学校管理好。我的观点是试一试，不试一试怎么知道？但从你两三个月的表现来看，你是合格的。学校风气正了，学风浓了，教师干劲也足了，学校正在向良性的方向发展。我县教育场中也存在许多不良的现象，需要改变和扭转，我虽然是局长，置身其中有时也不能免俗，但是我们也在反思，干部队伍要引进“源头活水”，打破“一潭死水”；要树立清风正气，祛除歪风邪气。古人说，在山泉水清，出山泉水浊。你就是我县教育系统的一股清流，你要保持“出污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莲之本色，不能被不良的言论所左右，要坚定自己的教育之路，争做教育改革的实践者、探路者、先行者。

12

一转眼一个学期结束了。

农历二十四，送灶王爷上西天，“上天言好事，下界保平安”。吃过晚饭，江采菱拉着女儿到广场散步。推开女儿的房门，看见女儿正在对着手机视频比划着，练跳舞。

江采菱说，你这是划拉着什么。

女儿说，你已经out了吧，这叫拽步舞，可酷啦。

女儿点开网上视频给她看。

女儿说，网上有不少学校网红校长都带着学生跳呢。

要不你也试试？

她说，学校不是有体育课，还有课间操吗？

女儿说，课间操动作单调，连老年人的广场舞都不如，你没有发现学生课间操都没精神吗？

她想想也是啊。我们的教育往往是给学生什么，而忽视了学生想要什么。现在是信息时代，发展日新月异，教育如果固步自封跟不上时代的步伐，学生自然不能接受。

她说，我也想做个网红校长，那我们明天去找的舞蹈培训班，怎么样？

女儿说，好啊。

一个寒假，每天下午江采菱和女儿都到市区一个名叫“炫酷舞蹈培训班”练习舞蹈。

半个月下来，也学会一些基本动作。同时她还认识一个师范学院舞蹈系的年轻人“卡卡”，聘请他下学期到学校去教学生跳“拽步舞”。

新学期开学，江校长宣布课间操时间和大课间教学生跳“拽步舞”，所有学生都很兴奋，蹦跳着，呼喊着。江采菱觉得学生好像从来没有这么兴奋过，教育给他值得思考的东西真的很多。

卡卡老师每次来教，学生们都学得特别认真。看见校长也跟着学，许多年轻老师也参与进来，再后来，老教师也参与进来，课间学生和教师都常常聚在一起练习一个动作，校园里充满了许多笑声。学校在举行了“拽步舞大赛”，选出优秀班级、优秀学生和优秀教师。通过这次活动，学校教师之间、学生之间、师生之间关系更加和谐了。

卡卡老师不来了，还有一部分老师让学生教他们跳舞。董晓东同学被选为“校园舞王”，变成了“香饽饽”。数学老师李可经常在辅导董晓东的数学前，让董晓东教自己跳舞。董晓东为纠正一个动作满头大汗，也会说，你真笨。

李可老师呵呵说，把我教会了，你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校园舞王”。

不知不觉，董晓东的数学也取得了很大的进步，李可老师的颈椎病也减轻了很多。

江采菱每次看见这一对师徒俩在一起亲密无间的样子，在内心感到特别温馨。

现在，碎石河中学的拽步舞已经跳的越来越好了，花样越来越多。江采菱校长带着师生跳拽步舞的视频也被发到了“抖音”上，跳舞中师生们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舞步的律动中满满的自信，点击率非常高。很多人都知道碎石河中学，无形之中碎石河中学也火了一把。

13

三月，晨雾散去，碎石河的冰已经融化，两岸的柳树抽出鹅黄的嫩芽，农舍旁的杏树星星点点开着白花，校园外面的麦田一片墨绿。一辆黑色的凯迪拉克在学校门口停下，出来一位40来岁的中年人，个子不高，偏瘦，平头，带着无边框眼镜。

他先是顺着校园的围墙绕了半圈，又折回来，边走边朝校园里瞅着，最后对着校门几个大字审视一番，然后来到了传达室门口。

门卫老胡打开窗户，探出脑袋问，您找谁啊?

中年人说，我是学校的校友，想找你们的江校长。

老胡说，您稍候片刻，我打个电话。

江采菱把这位中年人请进了校长室，为她泡了一杯茶。

中年人自我介绍说，我叫屠杰，碎石河中学的校友，已经毕业20多年了，现在在南京做园林绿化工程，在家乡也有项目。无意中在抖音和头条上看见母校的视频，这就来了，打扰江校长了。

她高兴地说，这好事啊，欢迎屠先生，希望多提宝贵意见。

屠杰说，不敢不敢。

她打电话给副校长李大勇和后勤主任齐飞，陪同屠杰在校园转了一圈，并作介绍。

转到学生宿舍，看见破旧的门窗，屠杰皱了皱眉头。又转到校园前面的花坛，屠杰看到了那棵皂荚树，他用手抚摸了一下树干，又抬头仔细看了看树冠。

屠杰说，我曾经就在这棵树下读书，玩耍。那时候这棵树的树冠很大，夏天有一大片树荫，很美呢。现在看起来好像不行了。

李校长说，可不是嘛。

屠杰说，正好我是搞绿化的，有时间请专家来养护一下。

李校长说，那感情好啊，我们正求之不得呢。

她说，这棵树就是学校历史的见证，如果能枯木逢春，那真是再好不过了。

屠杰说，我是碎石河的人，也是碎石河中学的校友，现在有能力为母校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也是理所当然。

屠杰接着说，其实我一直也关注母校的发展，以前也有校长找到我，但是道不同不相为谋，我就婉言拒绝了。今天看到了江校长对母校的辛勤付出，我也觉得该是我尽点绵薄之力的时候了。

一个星期之后，屠杰请了专家对皂荚树进行了专业的诊断和养护。同时免费对学生的宿舍进行了改造。工程前后进行了半个月，门窗和床铺都换了新的，卫生间贴了瓷砖，墙壁重新粉刷。同时还设立了奖励、帮扶基金。总投资近百万元。

江采菱没想到屠杰先生为母校投资这么多，于是向县教育局和碎石河镇政府做了汇报。县教育局和镇政府在碎石河中学举行了感谢仪式，聘请屠杰先生担任碎石河中学的名誉校长。

屠杰先生表示，将一如既往地支持和帮助家乡教育事业，同时邀请更多的有识之士，回馈家乡教育。一年之后，屠杰先生又帮助碎石河中学建立了漂亮一个小型图书馆，捐赠了一万册图书。

14

随着中考日期一天天临近，初三年级两个教学班学习气氛变得紧张起来。张校长干脆每晚都不回家，陪着学习一起学习，生活。初三的两个班主任和几名教师，也是几乎全天候陪同，备课、上课、批阅、辅导、找学生谈心，忙的不亦乐乎。

江采菱来到副校长室，张校长不在，李大勇校长正在备课。

李大勇校长说，老张已经把办公室搬到初三年级教师办公室，亲临一线，靠前指挥了。

她下楼，向初三办公室走去。迎面看见一个男人从初二年级办公室出来，那个人看见她又缩回了回去。她于是向初二年级年级办公室走去。初二年级办公室里只有三个人，两男一女。这个男教师正在批改作业，看见她进来了，脸一红。她一看，原来是杨洋老师。

她开玩笑地说，杨老师，我有那么可怕吗？看见我，怎么老是躲着。

杨洋抬起头，尴尬地说，没有，没有，我本来要出去，突然想起还有学生的作业没处理。

再说，江校长对我的观感不好，我也不想给您添堵。他挠了挠头说。

她说，这是什么话，我什么时候对你的观感不好。你可是冤枉我了。

杨洋说，惭愧，惭愧。

她说，我们都是同龄人，都是教书育人，不要那么生分。

杨洋顿了顿，对她说，其实我也早想找江校长聊聊呢。

她说，那好啊。

杨洋说，我这些年没有安心教书，与社会上三教九流也接触不少，也挣了点钱。我也是碎石河人，起初也想安安稳稳做一名教师，看见学校管理混乱，心思也就活络起来，外去做了点生意。

她说，其实我也是佩服杨老师的，很有闯劲和经商能力。

杨洋说，那也是迫不得已，当时老婆下岗，一上班工资又低，就想起这么个法子。不过，现在正好，那边生意都交给老婆打理了，我也正好安心教教书。

杨洋说，一年来，我看见校长为碎石河中学操劳，教师心也顺了，学风也正了，学校也变得美了。我也常常反思，喝着碎石河的水，生于斯，长于斯，不干教师便罢了，干了就要踏踏实实，不能耽误孩子，坑了孩子，让家乡父老戳着脊梁骨骂啊。

她说，那真要谢谢你了。

杨洋说，不，真正要感谢的是校长你啊。

江采菱离开了初二办公室，边走边想，真没想到杨洋能推心置腹的说出这番话。本来想，他应该是学校的一个“刺头”，自己犯了先入为主的毛病，也难免会带着有色眼镜看人。自己并没有真正走近教师，走进教师的心里。搞好教育关键还是要依靠教师，教师的心气顺了，责任感强了，学校才能真正发展起来。自己作为一个校长，也要学会不断反思，不断总结，要走的路还很长。晚上，她回到办公室，又把这段心路历程写进自己的博客里。

15

六月的天渐渐热了起来，大太阳白花花了刺眼。校园里的皂荚树虽然树干上还挂着十来个吊瓶，还是明显恢复了生机，长出了很多新的枝叶，树冠也大了。校园外的麦田金黄一片，沉甸甸的麦穗在热风里摇晃着。几台收割机已经停在田边，正在检修调试，马上就要下田开镰了。

校园里也热闹起来，初一初二的学生都排队站立在学校中心路的两侧，欢送初三的学哥学姐们踏上中考的征程。

李宇瀚站立在初一学生的队伍里，鼻尖上冒着细密的汗珠，半张着嘴，望着学姐学姐，满脸羡慕。

程睿和董晓东站在初二的队伍里。

程睿摇着手里的气球，和同学们兴奋地喊着：“学哥加油！学姐加油！”

董晓东沉默不语，心事重重地想，明年我就要参加中考了，董晓东你也要加油啊。

校门口停着两辆大客车，部分家长集聚在周围探头找着自家的孩子，一脸的兴奋和紧张。

校门对面的郭大姐也忙碌着，给学生和家长们递着矿泉水。小超市的生意有了起色，郭大姐进城的计划又得重新安排了。

中考结束。校园里还有初一、初二两个年级，马上又要期末考试，暑假就要到来了。何田田老师风风火火找到江采菱。说班级里有个叫白燕的女同学已经两天没到校了，打电话也没人接。

她说，不要急，知道她家的家庭住址吗。

何田田说，知道，河沟村三组54号。

她说，我们一起去上门看看情况。

路上，她一面驾车一面问，知道白燕的家庭情况吗。

何田田说，白燕，性格内向，平时少言寡语，成绩中等。白燕姊妹四个，她是老大，下面还有两个妹妹，一个弟弟。她爸爸爱喝酒，母亲爱赌博，父母经常闹矛盾，去年离婚了。她妈妈丢下四个孩子，走了。爷爷得了癌症，奶奶身体也不好。

她说，不是实行计划生育吗，他家怎么生了这么多。

何田田说，他家也是特例，具体情况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到了白燕家。三间正屋，东西各两间偏屋，都是红砖红瓦，院子宽敞。院子外面是菜地，院墙根有一棵柿子树，一棵桃树。

一个老年妇女顶着毛巾正在菜地摘菜，看见一辆汽车在自家院子门口停下来，她直起腰，朝这边望着。

何田田下车问，大娘，这是白燕家吗。

老年妇女好像知道他们的来意，说，你们是白燕老师吧。

何田田和她们点了点头。

老年妇女冲着院子喊着，燕子，老师来了。

不一会一个女孩从院子里出来，喊了声：“校长好，罗老师好。”

何田田拉着白燕到屋里说话。

她则陪老奶奶在院子外面说着家里情况。

老奶奶一面数落儿子不争气，一面骂着那个狠心的女人。

她宽慰着老人，说现在政策越来越好，慢慢来，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关键是要支持孩子读书。

老人说，孩子也可怜，读是一定要读的。

过了一会儿，何田田搂着白燕出了院子。

白燕答应明天上学。

回去的路上，她问了白燕的一些情况，心情有些沉重。然后坚定地说，这个孩子不容易，我们要多关心。

何田田叹了口气说，哎，教师现在越来越难当了。

她说，教师什么时候好当过了。教书育人责任重大啊。

何田田说，你说白燕这样的家庭，这样的父母，哪里是我们学校的责任啊。

她说，教育有社会、家庭、学校三者的责任，学校教育也不是万能的。但是我们要尽己所能，不留遗憾。

何田田说，校长也不是好当的。反正给我当，我是不当的。

她笑了笑说，那是你还没当，等你坐了这个位置上，也就由不得你了。

何田田说，你就饶了我吧。说实话，你当校长累不累。

累，咋不累。她接着说，累，也说明我才不配位，德不配位，要学习和提升的地方太多。有一天，当我们所有人都团结起来，围绕一个目标去努力，我也就不会这么累了。

何田田说，那也不一定，学无止境，教无止境。没有最好，只有更好，苦海无边啊。

她说，做教师有累也有快乐，累并快乐着。譬如今天，我们动员白燕返校，就是一件快乐的事。关键时候，可能我们的一个举动就会改变一个学生的一生。

她接着说，我读初中的时候，也曾有辍学的时候，是我的班主任，骑着自行车把我带回到学校的。如果不是当年的班主任把我重新带回到学校，说不定我也会像白燕的妈妈一样。

何田田说，你这么一说，我突然感到轻松多了。你曾经的班主任好伟大啊。

她说，他很平凡，就是一个普通教师，但在我心中是真的伟大。

何田田说，到底是什么力量支撑他这么做的。

她说，爱的力量。爱这份职业，爱自己的学生。

何田田说，其实我一直都想哪一天能够到城里教书，这样一说好像在农村更有意义。

她说，城里有那么多优秀教师，我们去也最多是锦上添花，而在农村我们是雪中送炭。

何田田说，明天要是白燕不来，我一定开车把她接回学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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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考成绩公布，副校长张继奎和教务主任刘岩拿着成绩单，满头大汗，急急地来到校长室。张继奎兴奋地说，难以置信，真的难以置信啊。江校长，我们成功啦。

刘岩眼里也露出喜悦的光，连声说，出乎意料，真没想到能取得这样的成绩。

张继奎一边把成绩单铺在江采菱的办公桌上，一边向她说，今年初三68人参加中考，最高分712分，650分以上10人，估计能达到县中录取分数线，600分以上32人，估计能达到县二中分数线，550分以上53人，能达到普通高中录取资格线。

刘岩说，我现在就把这个好消息告诉给全体师生。

张校长说，我今年到招生办拿成绩单，可不像每年灰溜溜顺着墙根走，是挺起胸膛从县教育局大门出来的。

她听了张校长的话，也笑了起来。

这个暑假，整个碎石河镇似乎都洋溢着喜悦的气氛。碎石河水欢快流淌着，水面的鱼儿自由游弋着，跳跃着，岸边的芦苇、蒲草也变得鲜亮起来，校园周边的稻田也绿油油一片。碎石河男女老少赶集、下田、上班的脚步似乎也轻快了许多，三伏天白花花的太阳也好像不再像往年那么炙热，令人烦躁、焦虑。

在全县的教育表彰大会上，碎石河中学获得了“最佳进步奖”，在全市初中教育工作会议上，碎石河中学获得“教育教学质量优胜奖”。江采菱分别代表全县、全市农村初中的先进学校作题为《让教育之花在农村大地上开得更加艳丽》的典型发言。

区教育局局长评价说，碎石河中学的进步，体现出农村教育大有可为，体现出农村教师不屈的精神，体现出农村教师对教育爱的力量。

市教育局局长评价说，看了碎石河中学取得的成绩，听了江校长的报告，碎石河中学取得的荣誉实至名归。农村中学实现教育的洼地崛起，靠的是领头雁率先垂范，靠的是教师集体的团结拼搏，靠的是大家对教育、对农村、对孩子的深沉地爱。

碎石河镇的领导也到学校慰问了全体师生。镇书记感慨地对江校长说，说实在话，这些年我们党委和政府对学校的发展重视和关心不够。这段时间我深刻感受到，经济发展是保障，但是教育发展是灵魂。碎石河中学取得的成绩激发了全镇干部和群众干事创业的精神和激情，大家感到在奔小康的路上更舒心、更有劲、更有奔头。

江采菱说，谢谢书记的勉励，谢谢各位领导的关心。碎石河中学取得一点成绩，更多的是要感谢碎石河的群众，感谢他们对学校的信任和一路同行。我们将更加努力，不辜负领导的关心和群众的期盼。

送走了镇领导，江采菱站在学校门口，望着校园里高高飘扬的国旗，感觉那红色有些凝重；她望着那棵饱经风霜的大树，好像那树也在无言望着自己；她沐着淮河上吹来的风，温煦中夹杂着沙粒，有一种无形的力；她也仿佛从空气里嗅到稻田秧苗、稗草、蚯蚓和泥土混合在一起的复杂气息。她心里默默地想，我们真的成功了吗？不，我们离成功应该还很远。教育追求的难道只是这些表面的成绩和风光？不，我们应该像一个真正的农民，走进这片田野，用心去倾听禾苗发芽、拔节、分蘖、开花、灌浆的声音，仔细辨别螟虫和飞虱咀嚼叶片的声音，懂得这片土地的喧嚣与宁静、挣扎和执着，喜悦和哀愁。

她思索着，慢慢转过身，走进了校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