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良启丨义哥(小小说)
上个周日,我到市里办事,匆匆走在大街上的时候,忽然迎面有人喊我的名字叫叔叔,是一个30岁左右的年轻人,我只感觉有些面熟,却认不出是谁。年轻人自我介绍说叫夏夏,我马上想起他是我老家邻居义哥的长子。便聊了一会,他从安徽职院毕业后进了淮北一座煤矿上班,也是来市里办事,正巧碰见了我。分别以后,望着他离去的身影,《麦田里的守望者》结尾的一段话一下蹦了出来:“我只知道我很想念我所谈到的每一个人……你只要一谈起,就会想念起那一个人。”是的,看见夏夏,关于义哥生平的一切都从我记忆深处冒了出来。
一晃义哥离世迄今已21年,他是以我们谁都没料到的方式悲惨去世的,他的生命戛然而止在29岁。那是一个男人人生最好的年华。
义哥比我大四岁,我们是出了五服的兄弟。他在家也是兄弟姐妹七人。在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同样缺吃少穿的条件下,义哥却长出一个五大三粗的身坯子,加之有兄弟五人,这在当时受不到什么良好教育,喜欢打架为乐的农村孩子中间足够称王称霸的条件。但义哥生性厚道淳朴,很对得起它的名字中的义字,从来不仗着自身身强力壮欺负别的孩子。相反,有时遇到别的孩子受欺负了,还挺身而出,出头调解劝和。义哥的善良还体现在乐于助人上,在我十来岁时,经常需要帮家里从井里挑水,井台在村东,离我家一百多米,用扁担从井里提水需要点技术,要用钩子挂着水桶在接近水面时,一抖手腕,让水桶斜插进水里,再迅速拉正,手劲要巧,动作快了或慢了都不行,水桶容易脱钩,从井底捞桶很麻烦。我年龄小,手劲不行,往往让水桶脱钩,只要遇到义哥也来挑水,他一定帮我把水提上来,并教我如何掌握技巧。有时他看我挑着两大桶水摇摇晃晃地走,便顺路给我捎回去。因为他的善良助人,所以义哥在我们中间很有威望,大家都喜欢和他一起玩。
义哥上学脑子不够聪明,只上到小学五年级就辍学了,当时大概是1981前后,他年龄才14岁,外出打工也不现实,就帮家里干些农活。国家已经开始改革开放,允许人们做点小生意了。村里开始有人推小磨香油卖。程序是先把芝麻在大铁锅炒熟之后用石磨磨浆,再把浆放在一口大锅里轻轻摇晃,晃出油后用勺撇出,撇完后把油桶放进自行车后的柳条筐里,沿村叫卖。我说的简单,实际上极耗时间,往往一大早开始,搞到下午三四点才能结束,基本上是一天出油,一天卖油。辛苦是辛苦,盈利还不错,油渣也有人买。义哥便开始跟他父亲学着干这个生意。
因为能吃苦耐劳,这活技术含量也不高,所以不久义哥就能独立完成所有的工序,十六七岁便带着油筐到处叫卖了。在磨好油的第二天一大早,我就听见隔壁传来鸡飞狗跳声,开关大门及义哥母亲的嘱咐声。必须一大早出门叫卖,因为正赶上农村人家在做早饭,尚未出门,听见油梆子声容易条件反射一般看看油瓶。早点卖出或换回芝麻以便为明天准备原料,芝麻需要淘洗晾干的。正常情况下到午饭过后能卖得差不多,卖不完继续溜村,本来是小本生意,卖油人不舍得在外买饭,往往硬撑着,有时吃点零食垫垫,所以他们的饮食不正常,容易得胃病。我经常见到下午三四点义哥捧着大碗在门口吃中午饭。
我印象中义哥不仅能吃苦,还很节省,他的衣服基本都是旧衣服,结婚前家里为他买了一辆自行车,他不舍得骑新车,用胶带仔细缠好车架,在里屋墙上钉两个木楔子,把新自行车挂了上去。直到结婚前夕才取下来骑用,他家的自行车、架子车车胎漏气,从来不需要花钱找人修理,义哥三下五除二扒车胎、挫茬口、涂胶上内外胎,都是一气呵成,技术娴熟。我不行,试着半天连内胎都掏不出来。
义哥刚满18的时候,曾想去当兵,当时中越边境还在打仗,义哥想到战场上一显身手,这在农村青年中是个不错的出路,家人也支持他。征兵时义哥积极报了名,但不知为何,后面就没有了下文。既然报国无路,义哥也就老实在家干活。家人给他张罗说媳妇,义哥在附近一带口碑好,庄稼人认可他的吃苦能干。所以义哥很容易就找好了对象。他对象叫小霞,就是我们邻村人。两人相处一年多,顺利结了婚,不久便分家单过。此后的义哥更加能干,霞嫂子也是非常能干的女人,庄稼地里的活样样拿得起,放得下,且人精明能吃苦,在家里起到贤内助的作用。义哥卖油的老本行依然照做。此时国家政策更加灵活,义哥抽空还贩过粮食、牲口,只要政策允许,什么能赚钱抓住机会就干。两人结婚没几年,日子过得红红火火,生了两个儿子,添置了拖拉机、播种机、收割机,原来的房子拆了重盖起一溜五间大瓦房,加盖了厢房,拉起了大院子。村里一片“啧啧”的赞美声,老人们常提的一句话就是:“看看人家小义两口子多能干,看看人家的日子过得多红火。”大家公认义哥家是村里的首富。
但是就在义哥的人生一路向上之时,灭顶之灾突然就降临了,而且没有任何预兆。在1997年的秋季,我当时已经师院毕业教书几年了,但还住在家里。在一个中午回家时,老远看见义哥门口聚集了一大堆人,人群中还传来悲恸欲绝的哭声。我吃了一惊,知道出事了,到跟前一问村人,说是义哥死了,尸体刚运回来。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怎么可能,强壮的义哥一下子就死掉了?继而就有知情人告知义哥的死因:义哥在昨天中午三点多卖油回家,饭后一点都没有休息,开着四轮拖拉机上山装了一车碎石子,在天临黑时和其内弟几人一起往一百四十多里远的铁佛镇运送。铁佛镇地处平原,建筑缺少石料,运送一车可纯赚几十块钱。之所以天黑送,是因为车无牌照,晚上行车可以躲开路政人员查车罚钱。路上义哥的车灯出了毛病,那天晚上又没有月亮,慢慢地义哥和其他人拉开了距离,他心急想赶上伙伴,车子一下冲进路沟里,他跳车不及,被压在了满载碎石子的车厢下。他挣脱不出,夜里荒野之处又无人救助,很快窒息身亡。待同行之人久久不见他跟上,回头寻找时,一切都晚了。
震惊之余,我为义哥的不幸遭遇而悲伤,怀着沉痛的心情和义哥的遗体告别。义哥脸上青紫不堪,手上指甲脱落几个,裤子被撕扯得稀烂,可以想象出义哥死前经历了怎样的痛苦挣扎!
义哥死后,留下一堆家产,据他家人透露,仅存款就有近四万元,1997年的四万元在当时农村绝对是一笔巨款。霞嫂子在悲恸一段时间后,在大家的劝慰下,又开始坚强地面对生活,毕竟两个孩子才几岁啊!后来也曾有过改嫁的念头,但终于舍不下两个儿子,到底留了下来。后来,夏夏到我所在的学校上中学,我虽然不代他的课,但仍然经常找他谈谈心,送他一些文具,鼓励他努力上进,并常找他的各科老师交流情况。也许我的潜意识里是想回报当年义哥对我的帮助吧。夏夏也很争气,学习很刻苦,顺利考入一所不错的高中,后来又考入安徽职院。毕竟时隔多年,小伙子变化大,我在街上认不出来了。
每年我回老家上坟时,正好要经过义哥的坟头,我都会在坟前默立片刻致哀。21年岁月逝去,坟上早已荒草萋萋,连坟前的两棵松树都老粗了。想想义哥生前的能干和厚道,我不由得有些宿命地想到:人生总是充满了太多的随机性,就像一个转盘,而命运的转盘会停留在哪一格,又岂是个人自己可以控制的呢?活着的人应该珍惜生命的每一天,因为明天和意外,你永远不知道哪一个先来到。
义哥是一个好人,对他的死,我一直感到惋惜,愿在宽厚仁慈的地母的怀抱里,义哥的灵魂永安!
作者简介:
朱良启,男,现年47岁,毕业于安师大中文本科,中学语文高级教师,现任教于烈山区淮北七中。淮北市作协会员,烈山区作协常务理事。《行参菩提》新媒体十大金牌作家。2014年开始散文随笔写作。先后有二十多篇作品在省市区获奖。在省市报刊、网络媒体发表文章一百八十余篇,四十万余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