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节说说黄牧甫和他的篆刻。清代的篆刻史是以流派来传承的,因此,要说黄牧甫的篆刻,有必要向上找找根源:
黄牧甫篆刻的源头
清代的篆刻,有两位大宗师级的人物,分别是丁敬和邓石如。
丁敬开创了浙派,丁敬之下,是”西泠八家”除他和钱松之外的另六家(钱松可能算是比较特别的存在);邓石如开创了皖派(有一说“邓派),邓石如之下,主要是吴让之。
再往后,就是钱松、赵之谦、徐三庚、胡钁的皖浙横站,其中又以赵之谦最为突出(钱松被归到了浙派,徐三庚惜于过分流丽,胡钁基本上同与赵之谦)。
继承赵之谦的则是后来的吴昌硕、黄牧甫;再往后,才是齐白石的异军突起,又再往后,是赵叔孺、王福庵工稳细朱文的崛起。但后来的齐、赵、王,实际上也走了赵之谦开通的皖浙横站之路。
很多学习细朱文的朋友容易将赵叔孺和王福庵与吴昌硕并举,其实,他们跟吴昌硕出生年都差着30岁以上,已经是另一辈人了(按古制,25岁算一辈)。真正跟吴昌硕并世称雄的篆刻大师是黄牧甫。
以上这些篆刻名家的谱系关系大致如下图所示:
正如沙孟海先生所说:“黄士陵(牧甫)远宗邓(石如)氏,近法吴(熙载)和赵(之谦)及其气息,倾向赵之谦为多”(沙孟海《印学史》,西泠印社出版社,1999年11月第一版,164页)。其中,邓石如早黄牧甫约100年,赵之谦早黄牧甫20年,他师法赵之谦很正常。
黄牧甫的艺术经历
黄牧甫(1849-1907),安徽黟县人,本名士陵,牧甫是他的字,亦作穆甫、穆父,晚年又别署黟山人、倦叟、倦游窠主。青年时书斋名蜗篆居,中年曾一度名延清芬室。看这个出生年份,我们找个参照:比吴昌硕小5岁,比齐白石大15岁。不过,他最终去世得早,只活了59岁,比吴、齐二位短寿一些。
既然跟吴昌硕年岁相当,因此当然也赶上了太平天国战乱,在他14岁那一年,太平军与清军在他的家乡争战不休,其家自然不能保全,不久他的父母也相继去世,为了生计,他不得不离开了家乡到了南昌,在一家照相馆任职谋生。这之前,黄牧甫已经受父亲的影响开始学习篆刻(约8、9岁始,即开始学习篆刻,一生治印50年),由此,篆刻成了他赖以维持生计的技能,后来(1896年),他刻了一方“末伎食之民”的印,其中伎读jì,指技巧,才能。在边款里,他这样记载:“陵少遭寇扰,未尝学问,既壮失怙恃,家贫落魄,无以为衣食计,溷迹市井十余年,旋复失业,湖海漂零,籍兹末伎以糊其口,今老矣,将抱此以终老矣,刻是印以志愧焉。丙申夏六月士陵自记。”刻这方印时,黄牧甫48岁,其实他并不甘心,但命运如此,却使他成了足以载入史册的篆刻大师。印同款如图:
你看,跟吴昌硕一样,他最初也是以治印为谋生手段,那么,最初的作品当然也是五花八门的,看他29岁时出版的《心经印谱》就会发现,这些作品里,既有仿邓石如的作品,也有仿浙派的作品,间或还有仿古玺的作品,甚至还夹杂有隶书印,其中的“是故”一印,风格或许正是他后来创作仿张迁碑额代表作“书远每题年”的早期尝试性作品。
虽然早期的黄牧甫只是迫于生计,字法、章法、刀法虽然熟练,但迫于生活范围及识见的局限,作品水平并不高,作品大多只是一些“时尚”性作品。光绪八年,也就是1882年,黄牧甫34岁,这一年,他从南昌移居广州。当时在广州担任将军的长善是一位雅爱文流的官僚,他的儿子志锐是光绪庚辰进士,是瑾妃、珍妃的从兄,他十分喜爱黄牧甫的篆刻,不但请黄牧甫刻了很多印,而且在经济上经常周济他,这使黄牧甫得以静心钻研金石,我们可以在“同听秋声馆印”的边款里了解这一点:“士陵篆刻无所师承,每自愧不足为知己者用,而偏中伯愚(志锐的字)太史嗜痂,太史将闵其饥寒而周之耶?诱之而使之至耶?将有以为取乎此也。”此时的黄牧甫,对于篆刻并不自信,但却获得了安定的生活,并由此获得了接近上层文人的机会,他的印风开始从杂乱走向了以吴让之为基础的相对统一,实际上,这是他的第一次“偏师”。这次偏师,使黄牧甫的刀法从浙派细碎切刀变为了吴让之的冲中带披削刻法。由于受吴让之的影响(我们说过,吴让之临汉印十年),他也开始注意汉印原作,认识到古印中质朴厚重的金石趣味。这个时期的作品,虽具流派印的特征,在重视笔意与刀意的同时,也力追汉印的平正古质。比如:
1885年,黄牧甫37岁,由于将军长善以及志锐的推荐,黄牧甫得到了当时全国的最高学府——北京国子监——学习的机会,在这里,他一共学习了两年,但却得到了包括盛昱(清皇族,曾任国子监祭酒)、吴大澂(著名的金石学家,书画家)、王懿荣(甲骨文的发现者)等名家的指导,由此,黄牧甫汲取了大量的金石学营养,同时也亲见了大量的金石文字、秦汉印章以及各种古器物,从此眼界大开。这两年的时间,是他开眼界、长见识的两年,他的篆刻从此获得了大量的印文篆法素材和印面形式借鉴,他也由此得以摆脱了吴让之的“印从书出”创作模式,在秦汉的古雅平正中,在摇曳多姿的古文字运用中丰富了自己的篆刻风格,由此迈入了“印外求印”的创作模式,但他无法完全放弃吴让之,他在吴让之风格之中锤炼的刀法保留了下来,他的篆刻刀法风格基本定型:薄刃锐刀,刀法渐趋爽朗明快,镌刻的线条呈现出劲健光洁的特征。比如这方印:
将金文大量引入印面,整个印面如同钟鼎的长款,黄牧甫的吉金入印,大概就起源于这个时候、这方印。再比如:
“驾航”一印取法来自于石鼓文;“季度”一印则是取法秦诏版;而士愷长寿一印,虽是汉印,用刀却劲健爽利。到这时为止,他已经打好了成为“印外求印”大师的基础。1888年之后至去世,也就是他四十岁至五十九岁,他在广州14年,在武昌2年,在家乡6年,这20多年的黄牧甫以吴让之为基础,以自己的艺术经验为铺垫,在见识大量金石文字、古玺以及秦汉印的过程中,把眼光转向了赵之谦的专门研究。这一研究,他发现自己的艺术认识与赵之谦的艺术立场甚为契合,他们都认为篆刻应当不拘泥于古铜印的斑驳之貌,而应当追求自然爽健的刀意,在创作模式上也同样认可“印外求印”,只是黄牧甫的取法更为广泛,他把目光集中投向了钟鼎文、诏版文、权量文、货币文,铜镜文等等(注意看,这些都是金属文字,与吴昌硕的砖瓦、封泥、石鼓文字刚好走在两个方向上。当然,他们的风格也完全不一样)。从此,黄牧甫博采众家而专精一方,进而融会贯通、不蹈旧辙,自创新路,成为“明清篆刻与现代篆刻接轨的重要中枢人物”(傅舟语,《黄牧甫经典印作技法解析》,2006年5月第一版,第9页)。
与黄牧甫相关的篆刻知识点
黄牧甫是中国篆刻史上的重要人物,他的大部重要观点基本都体现在他的边款和印面里:1、光洁,求汉印本来面貌。这个观点很有名,见于“季度长年”印的边款,如图:
边款里的文字是:“汉印剥蚀,年深使然,西子之颦,即其病也,奈何捧心而效之。士陵。”他认为现存汉印所呈现的剥蚀样貌,实际上是因为这些汉印经历了漫长的岁月打磨,经历了磕碰、挤压、磨砺、浸泡、腐蚀之后才有的样子,汉印在制作之初是光洁的,是完全没有斑驳之痕的。他打比方说,现在的剥蚀样子是西施之颦,这是西施的病态美,如果大家都作捧心之状,去效仿她,实际上是东施效颦。这实际上是对浙派的故作斑驳摒弃(实际上也是风格的建立,这正好跟吴昌硕对着干),也是对赵之谦印学观点的继承。因为在“臣锡璜”一印的边款里说:“印人以汉为宗者,惟赵撝叔为最光洁,鲜有能及之者,吾最以为法。”在“寄庵”一印的边款里说:“仿古印以光洁胜者,唯赵撝叔为能,余未得其万一。”在“栽丹种碧之居”一印的边款里说:“仿古印以光洁整齐胜,唯赵撝叔为能。”在“欧阳耘印”一印的边款里说:“赵益甫仿汉,无一印不完整,无一画不光洁,如玉人治玉,绝无断续处,而古气穆然,何其神也。”……2、必遵修旧文而不穿凿。这一句话,出自《说文解字叙》,这是许慎的治学态度,意思是说他在解说文字的过程中,必须遵守古代的记载,不应穿凿附会。其实这也是篆刻名家们的治学态度,黄牧甫在篆刻创作中同样坚持这样的态度,最后终成一代大家。这同样是黄牧甫的严谨之处,他的每一方印,印面的文字必然要查到准确的出处,我们经常在他的印的边款里看到:《说文解字》里没有的某字,某字出于某处,出于《缪篆分韵》,出于《汉印分韵》……。这是一个篆刻家必须具备的严谨治学态度。
很严格,一个字都不能错,每一个字都要查出源头,只有在典籍里出现过的文字用法,才可以用于篆刻用字。3、篆凡易数十纸,而奏刀乃立就。这句话出自黄牧甫“国钧长寿”一印的边款,这句话也很有名。大致类似于何震(或者黄易)的“小心落墨,大胆奏刀”,黄牧甫的观点意思大致相同,要把精力放到印稿的设计上,即立意在先,多写印稿,然后才是动刀施刻。
这个边款后面的长文不是黄牧甫的原刻,但“篆凡易数十纸,而奏刀乃立就”却是黄牧甫的观点。关于黄牧甫的篆刻特征,还可以查看我们的《印人传》系列中关于他的章节。他的重要性,正如上面所说,他是“明清篆刻与现代篆刻接轨的重要中枢人物”,理解他,格外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