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诗闲读:“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今天接着读杜甫的诗。
杜甫一生大概只有两段时期是衣食无忧或者说经济相对宽裕的:一段时期是他青少年时期在吴越齐赵之间漫游的时期,这个时候,他的父亲还有任上,他的生活是不成问题的,这就是我们总有一种感觉,感觉杜甫是“富二代”、“官二代”的原因,其实他只是出生于一般官宦家庭罢了;
(漫游齐赵杜甫塑像)
第二段时期就是在夔州时期,虽然在夔州不断搬家,766年秋天,他在西阁居住,到767年春天,他迁居赤甲,没多久到三月又搬到瀼西,这年秋天,又搬到东屯,没多久,又搬回瀼西。原因很简单,他在这里算是个薄有“资产”的人:他不但租种了东屯的一部分公田,还培植着夔州都督柏茂林赠送给他的四十亩柑林,他实际上是名副其实的“地主”,他的仆人增加了,除了替他寻水的阿段,接水筒的信行,此外还有伯夷、辛秀,此外还有女仆阿稽。他再也不用为吃饭发愁了。他安定下来了,他可以全力进行诗歌创作了。
(夔州奉节的地理位置)
他写《昔游》,写《遣怀》,写《往在》,写《洞房》,写《宿昔》……他对自己的人生进行完整、系统的回忆,虽然,这个时期杜甫的身体时好时坏,疟疾、肺病、风痹、糖尿病不断侵扰他的身体,他的牙齿在此时已经掉了一半,甚至耳朵也失聪了,他成了一个接近残废的老头,但就是在这样的情况之下,他对自己的人生作了系统地梳理,在不到两年的时间内,他写了四百三十多首诗,这是个不小的量,占杜甫全集诗的七分之二,而且更厉害的是这些诗大都比较长,甚至《夔州咏怀》长达一百韵,这是个了不起的成就,这是杜甫最丰富的创作时期,但问题来了,这些诗中,大部分是回忆,是回首往事,老杜理智了,因此,这一段时期的诗,在某种程度上,内容和思想上比起过去即兴写出来的作品都略有逊色,反倒是即兴咏怀的诗如《登高》、如《阁夜》等等更有感发的力量。我们不去看他那些系统的,理智的,经过系统整理的,冷静着写下的作品。我们今天读一首有鲜活生活意味的诗,诗题叫《驱竖子摘苍耳》,全诗如下:
(杜甫在夔州)
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
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
蓬莠犹不焦,野蔬暗泉石。
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
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
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
登床半生熟,下筋还小益。
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
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
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
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
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
诗题中的“竖子”,常用意思不是褒义词,最为大家熟知的是《鸿门宴》里的“竖子不足与谋”,在古汉语中,竖子的意思还有童仆、小子的意思,但一般是对人的蔑称。我们猜想,合依照老杜的厚朴的性格,在诗中所称的竖子,很可能是他的儿子宗文兄弟。
诗题中的苍耳,我们在《说文解字》课程里提到过它,是菊科,苍耳属的一年生草本植物,它的总苞具钩状的硬刺,常贴附于家畜和人体上(在田野里待过的人大多都熟悉它),故易于散布繁衍,是一种常见的田间杂草,它的果实供药用,它的样子如图:
(苍耳)
《本草》里说:“卷耳,主疗痛寒、风湿周痹、四肢拘挛。”这正对杜甫的病症,杜甫懂医道,所以他驱赶他的童仆或儿子上山采摘。
诗意分三段。第一段“江上秋已分,林中瘴犹剧。畦丁告劳苦,无以供日夕。蓬莠犹不焦,野蔬暗泉石。卷耳况疗风,童儿且时摘。”秋已分,过了秋分时节了,但是林中的瘴气依然浓重,杜甫是北方人,他并不喜欢这里的湿热天气,他不止一次地写到夔州的热。畦丁:指园丁,应当是指杜甫的仆人。因为这一年秋旱,早晚之间畦蔬不足,食物缺乏,童仆们都说太辛苦,但依然食物不足,所以老杜说“无以供日夕”。苍耳这种野生的东西反倒不因干旱而焦枯,甚至还长得很繁盛,因为它们生长在有暗泉石头缝贴近水源的地方。苍耳还可以治疗风痹,你们要及时去采摘,突出“驱”字。
(夔州风光)
第二段“侵星驱之去,烂熳任远适。放筐亭午际,洗剥相蒙幂。登床半生熟,下筋还小益。加点瓜薤间,依稀橘奴迹。”侵星:星星还在,天没有亮,所以说“侵”星,天没有亮,诗人就驱赶童仆们起来上山,烂熳:是无所拘束。任远适,任凭(童仆们)到远处去寻找、采摘。放筐,指收工回来,亭午,指正午,早上早早去,到中午天气太热,就收工了。仇兆鳌《杜诗详注》据旧注说:“冪,覆食巾,谓洗其土,剥其毛,以巾覆之”,现在一般认为浦起龙的注解更贴近些:“相蒙幂,乃信手堆放之谓,不必以幂字作覆食巾实用。”相对较正确,杜甫性格里是相对粗朴之人,就算诗心细腻,我们也认为他该不会有那么“小资”。
(晾中药)
所谓的登床类似现在我们晾中药(如上图),这里指收拾好放在食盘里拿上饭桌,而保持它“半生熟”指的是半生半熟,以保留苍耳的脆脆的口感。下筋还小益,筋指筷子,因为苍耳毕竟不是主要食物,而是在食物不足的情况下的野菜,所以是“小益”仇注说因为它还有药用价值,所以说小益,也能说通。瓜,一般指瓜蒌,也是药材,主治的正是杜甫患的肺病;薤,一般指薤白,百合科葱属植物。地上部分很像韭菜,可作食物,根色白,作药用,叫薤白,我们看,杜甫的蔬菜里,大多都是具有药用价值的野菜。把苍耳杂在薤菜里,古人多用橘皮来调和食味,而且种橘又可以换钱,故李衡有“千头木奴”的话。庾信诗:“甘橘万头奴。”依稀,犹仿佛。把苍耳比作橘奴,老杜又幽自己一默。
(薤白植株)
第三段“乱世诛求急,黎民糠籺窄。饱食复何心?荒哉膏粱客!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寄语恶少年,黄金且休掷!”所谓的“诛求”,指苛捐杂税加上各种盘剥。生逢乱世,各种残酷的剥削非常急迫。“糠籺”指打粮的余料,比粗粮尚且不如,老百姓连糠纥也不够吃。膏粱:柳芳《氏族论》里说:“三世三公者曰膏粱。这里指富贵的人。这些饱食终日,无所事事的人有什么心思呢?那些膏粱之徒实在是太荒唐!
下面这里有两句:“富豪厨肉臭,战地骸骨白”,让我们想起十二年前杜甫写《自京赴奉先县咏怀五百字》的“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这次杜甫没有分细节写民情,而是统写,他只说富家食肉,这是现状,而战地暴骨,是寻常易见现象,这比“路有冻死骨”要温和多了。《杜臆》中说:“掷黄金,谓赌钱者。”杜甫劝那些恶少年们,国家是这样的情况,你们不要在大白天赌钱了。言下之意:替国家出点力吧!
(古战场)
杜甫是个“穷年忧黎元”的人,他自己吃薤白杂苍耳为食,心里想的依然是老百姓和国家。只是这时,因为年迈,他已经不像年轻时那么尖锐了,原因是,他已经老迈病残到不可能再奔战地去为国杀贼了,他把目光转向所有有可能为国效力的人,劝诫他们,珍惜时光发奋图强,老杜不能出力,心里依然为国着急,他是吃个野菜、服点中药也能想到家国的人,他就是一个骨子里操心家国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