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同:喜丧
于同:喜丧
喜丧
老人有中度的阿尔茨海默症,都知道的名字是老年痴呆,有时明白有时糊涂。当儿女们忙活儿着把寿衣从他身上脱下,换上了病服时,老人的思维清析起来,就像老屋墙上的挂钟,停摆后上了发条,又嘎登嘎登的充满了活力。可惜,思维活了过来,身子依然虚弱得抬不起一只胳膊。护士又把各样管子连在了身上。
住了快一个月的医院,这已经是第二次了。让老人病危的当然不是阿尔茨海默症,而是心梗引起的心肺衰竭。第一次是三天前,医生下了病危通知,全家人都来了,给老人穿好了寿衣,准备办理后事。哪知老人喉咙间的那口气儿在经过是上来还是下去的一番挣扎后,竟然平稳下来。刚过了三天又再次病危,守在病床边的还是仨孩子,儿子、大女、二女,儿媳在赶来的路上。当旁边的仪器上显示的血压、心律等指标趋于正常的时候,儿子已经把寿衣收好,塞到了一个编织袋子里。护士推开门探进半个身子,说了句病人家属到医生办公室,就回了身子,关了门。俩女儿互相看了一眼,都把目光投向弟弟。弟弟也分别看向大姐二姐,说咱仨都去,就率先出了门。片刻,大女二女也随了过去。
病房里静默下来,老人静静的躺在床上,正是日头没落尽的时候,一抹昏黄的光从窗玻璃上返进来,又折到病床上,老人干枯的脸上有了些薄亮。一只手臂上插着输液的针头,他想抬起另一只手,努力了半天,终于把干枯的手臂抬到了胸前,夕阳的斜辉反射在手臂上,老人盯着有些通红的胳膊在看,似是不相信它如此无力。那胳膊上的一抹通红逐渐亮了起来,甚至有些炫目,就像午后的太阳,光明而热烈,老人看到了年轻时的自己,在那炙人的日头下工作,挥汗如雨,却浑身有使不完的劲,就是这只手臂,二百斤的麻袋,他可以夹在肋下健步如飞。他又看到了,那个爽爽朗朗的夏天,他和老伴,不,那时她好年轻,漂亮!走四十里的路回娘家,他穷,连个自行车都没有,可他有力气啊,在乡间的路上,两边是散发着庄稼清香的青纱帐,他背起了媳妇,走了十里地没有歇脚,媳妇爱怜的抚着他钢铁样的手臂,既心疼又知足。明媚的阳光暗淡下去,只剩下一缕昏黄附着干枯的手臂。
老人的心情也黯然了。
老伴前年就去世了,只有他一个人守着老屋。老屋在城乡结合部,儿女们都在城里,离的说远不远,说近不近。回来的次数说少不少,说多不多。院里有个菜园,门前有棵老槐,就这样数着平淡的日子过。终于有一天,儿女们发现,老人有时健忘,脾气古怪、冷漠。去了次医院,医生看了说是阿尔茨海默症,没什么好办法,让儿女们多照顾老人,于是,日子就一如从前。忽地一天上午,邻居打来电话说老人晕倒了。儿女们都回了,把老人送到医院,说是心梗,已引起心肺功能衰竭。从那时起就住进了医院。
老人缓缓放下了手臂,在心里叹息一声,就闭上了眼睛。
儿女们推开房门依次走进来,一如先前的沉默。过了一会儿,儿子打破了安静,你俩看咋整?大女立在床角,眼睛看向二女,二女坐在墙边的一提矿泉水上,两手拄着腮,眼皮垂向地面。说:你决定吧,你说的算,不用问我俩。儿子脸色有些难看,那也有个建议不是?现在就这情况,大夫也说了,两种方案,一是用非医保的药,用些天看看。二是上省城大医院进ICU……现在用医保药,咱自己都花出两万了,用自费药大夫也没个准,只说试试,万一不行……再说,我也花不起……二女把脸斜着仰起,啥意思?是不要大姐和我也摊一份儿?也不是不行,先说好了怎么个摊法,就是去省城也行。儿子刚要张口,忽地想起媳妇叮嘱的话,就喉咙一塞,把想说的话咽了回去。前两天媳妇还告诉,别提摊钱的事,这回均摊了,来年老屋拆迁,人家要是回来分钱咋办?一百多万呢!哪多哪少?
日头已完全落下,棚上的LED灯有些许的晃眼,老人半睁着双目,眼光从两个女儿身上逐次流过,定在了儿子的身上。儿子高高的,壮壮的,很像自己年轻时的样儿!儿子小时就乖巧懂事,爸爸妈妈宠着,俩姐姐护着。那时的老人是家里的天,每月挣30元钱,养活一大家子人,从没叫过累。每天下班回来,三个儿女围上来,老人张开那双健壮的臂膀,把孩子们一揽就都抱在了怀里。于是满屋子就溢满了笑声。没有钱买新衣服,老大穿过的老二穿,老二穿过了再给弟弟穿,有一年过年,弟弟偷偷的跟老人说,爸,我不想穿姐姐的花衣裳了,别的小朋友都笑话我,过年给我做件衣服吧!老人说好,为了儿子过年能穿件新衣裳,他下班后去煤场卸煤,数九寒天的,干完活儿每天到家都是深夜。过年时,看着孩子们穿着新衣服,围在他的身边,叽叽喳喳的如开春时林子里的鸟。他就觉得所有的付出都值得。此时,他看到儿子蹇着眉,面红耳赤的样子,就在心里叹了口气。
儿子又把目光看向了大女,大姐你咋说?大女立在床边,面色通红,两手揪在一起,沉默了半晌,终于说道,我没钱!就不摊了,再说这一个多月,都是我在伺候……没等说完,二女不干了,大姐,你啥意思,都你伺候的,好像我就没尽心意似的,这些天的吃的喝的都是谁买的?我是家里有个小店儿,可家里上有老下有小的,负担多重!你没钱?没钱给儿子买楼付的全款,是!你自己舍不得吃舍不穿,衣服都是拼多多上9. 9拼的,找这个给砍一刀找那个给砍一刀的,可毕竟是把钱攒下了,我们到现在一直还着贷款呢!大女低下了头,说就是因为给儿子买房,手里没钱了。
老人望向俩女儿,身影有些模糊,但他还是能看到大女耳际发白的鬓角,当年,大女出嫁的前一天晚上,扑在老人的肩上哭,说是舍不得爸爸,老人就轻抚着她如云的秀发,温言的劝慰,说你啥时想家了啥时回,有困难了,回家找爸,受委屈了,回家找爸,爸就是你一辈子的靠山!迎亲的车队一拐出街角,老人就把自己关进屋里放声大哭。这时看到大女难堪的样子,老人心疼了,抖动了下手,想再抚向她的头发,却如何也抬不起来。
二女还在接着说,让我摊钱也行,那咱就得说清楚了,老屋明年就要拆迁……刚说到这,病房门吱的一声被推开,儿媳呼哧带喘的走进来,呀!咱爸咋样了?边说着边走到床边,轻唤了声,爸,你想吃啥不?老人闭目没有回声。儿子拉着她的手拽过一边,说缓过来了,现在没事了。儿媳就抚着胸口长出一口气,那可好了,都吓死我了,我以为咱爸都不在了呢,说着就用手掌擦了擦两个眼角。二女为刚才没把话说完感到不快,看到弟媳的样子又觉有些懊恼,说话的声音就高了起来,刚才弟说了,没钱给爸治病了……突然的有些尖细的高声,老人就觉着耳朵一震,略睁开眼就看到二女有些扭曲的脸。这张脸小时候多少次偎在自己怀里,爸的胡茬扎在脸上,她就咯咯的笑。二女喜欢吃烧饼,老人上班时中午在单位吃食堂,有次吃烧饼,刚咬了一口,就想到了二女,于是就喝了一碗汤,把两个烧饼揣在怀里,跑了三里路,来到学校,把烧饼放到二女手上,然后再跑回单位上班。二女就说,我最喜欢吃爸咬过一口的烧饼。以后老人再去给二女送烧饼,二女都把饼送到爸的嘴边,看着爸咬了一口她再吃。晚上偎在爸怀里时就说,爸,等我长大了,挣钱了,要买好多的烧饼给你吃,我要报答你!老人听了哈哈的笑,眼角就潮湿了。老人眯起眼,在二女冷冷的脸上寻觅,寻觅儿时朴实可爱、娇憨的模样,可是,却越来越模糊。
哟!二姐你可别跟你弟一般见识,他不会说话,好歹咱爸生养咱一回,再没钱也得治病呀!俩姐姐的条件是比我们好,可再咋说,嫁出门的闺女都是外姓人,各过各的日子。所以看病的事,还是我们自己想办法吧!听了这话,大女松了一口气,二女剜了她一眼,也只好闭了嘴,不再说话。病房里由吵闹一下子又陷入了安静。
老人突然对死亡有一种强烈的向往。我不能做你们的天了,也不会做你们的累赘。
啪的一声,众人循声看去,老人用一只颠抖的手正把另一只手上正在输液的针扯下,针头垂在床边,药液滴在地上。手背上一汪血顺着手腕流下,淌到白色的被子上,浸润开来。儿女们围上前去,大女握住老人的手,用留在手背上的药帖按住了针孔,使血不再流出。
爸,你咋了?扯针干啥?儿子急问。大家都看向老人,老人目光茫然冷漠,我没病,回家!无论儿女们如何劝说,老人只重复着回家两个字。医生过来劝也没用,儿子儿媳对望了一眼,儿媳就对医生说,老人有阿尔茨海默症,上来一阵谁也说不通。既然老人耍脾气,我们也没办法,就先出院吧!等老人清醒了,我们再送来。儿子也赶紧附和,是啊!有阿尔茨海默症!医生一皱眉,可是这样病人随时都有生命危险,我们医院会担责任的。儿媳又说,哪能呢!做人要讲良心,您已经尽力了,有啥事也不会找您的。医生沉默了片刻,既然你们家属同意,那就出院吧!
大女二女出去找车找单架,儿子儿媳收拾东西,儿子问媳妇,回楼上还是回老屋?要不回楼吧,离医院近些。儿媳照他胳膊上狠狠的掐了一把,都这样了,还回楼,死楼上咋整?你不在家时,我和孩子咋住?没长脑子!老屋明年就拆迁了,回老屋不正好?儿子没了言语。
老人被抬上了担架,大女问,回楼还是回老屋?老人说了一句,回老屋!就闭上了眼睛,不再说话。此时担架上的老人脸色苍白,两腮塌陷,如同殡仪馆里向遗体告别时,扣在玻璃罩里的尸体,些许的差别是顺着老人紧闭的双目中濡出两滴清泪。
两天后,老人终于死了,这次儿子把寿衣从编织袋里拿出后没有再塞回去,家里就办了场喜丧。
【作者简介】
于同,哈尔滨市作协会员,冰城布衣,理工男混迹于文学圈,噬诗成癖,略工七律,亦作小说。诗左书右,堪慰蹉跎。 随缘聚散,若得二三清水知己,风雅同流,诚可乐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