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小如:我从贯大元先生问业始末

吴小如(1922-2014)
  贯老有一次专门为我介绍老生翻摔扑跌的功夫。其中谈到余先生的好几个戏。除《太平桥》的僵尸和《盗宗卷》的前扑,我已在拙文《说余派》中加以叙述外,还有《乌盆记》、《扫雪打碗》、《焚棉山》、《八大锤》和《杀家》这几个戏,余先生的摔法也都有特点。我当时曾有详细记录,惜已都丢失净尽,现在只凭记忆大致勾勒如下。
  《乌盆记》的刘世昌在毒性发作以后,一般的演法都是从桌子上一个吊毛滚下地来。后来李少春改成刘世昌站在桌后,左右两碰案角,身体晃动,然后从桌后一个吊毛窜到台前,人们以为这是余派演法,其实不是。据贯先生几次亲眼所见,余先生在唱完“刹时一阵肝肠断”导板之后,两手按在桌案前右侧,把两腿侧到桌后,这时再把两手按在桌案前中部,两腿向上引伸,其姿式仿要拿一个顶的意思,同时浑身发颤,宛如中毒后全身痛苦难熬,最后两腿渐渐收回,再用两臂支撑身体,用力向前一扑,一个吊毛滚下。这一系列动作有两大难点。一是两腿向上时身上的褶子不能不受控制地褪将下来,那将露出彩裤并使褶子拥成一堆,形象会十分难看;二是在腿未落下时既呈拿顶姿式,则头部居于下方,必须面向观众,但演员扮成角色,与不化妆的演杂技者不同,甩发髯口,都必须井井有条,不能有丝毫零乱之处。尽管这些动作不过一分多钟就表演完毕,没有真功夫就一定做不到。贯老说,“余先生这一招我说什么也不敢用,我只偷了他前一半,即向桌后酬腿,好像武生扯顺风旗似的甩那么一下,接着我就从桌上翻下来了。”贯先生的描绘使我想起一九三七年杨小楼在长安戏院演出的《金钱豹》,头戴雏尾,身穿开擎,竟翻一虎跳下场而浑身一丝不乱。这同余先生的《乌盆记》真有异曲同工之妙。
  《扫雪打碗》在追赶定生途中,看到了定生留下的一只鞋。这只鞋是放在下场门台口的。余先生扮演的刘子忠从上场门舞台深处磋步向前,一个抢背摔到下场门台口。这个抢背要不远不近正摔在这只鞋跟前。这出戏在余先生的衰派戏中原是歇工儿,但这个地方必须俏与稳结合,尺寸更须十分准确,才算抓住要害。另外,贯先生说,“余先生这出戏里有些身段动作,曾被连良用上,化在《春秋笔》里。”但我已无从确指是哪些具体身段动作了。
  《焚棉山》一剧,唱、念、做、摔都极繁重。余先生的路子是同贾洪林先生的唱法接近的。贯老手中,原有一个本子,是《焚棉山》介母的单讲,他送给了我,我曾拿给刘曾复先生看过。刘先生用来同余先生此戏的老生单讲对比了一下,内容完全符合。而贯先生的这个本子是贾先生留下的(可惜现已遗失),可见余先生走的正是贾先生的路子。这个本子与蔡荣桂先生传下来的一派演法出入较多,现在还能见到的演法大都是根据蔡本,如马连良、马富禄(反串介母)两位先生和王和霖、李金泉两位同志所演,全是蔡先生的路子。至于贾、余一派演法,贯老已故,目前只有刘曾复先生可能还掌握其轮廓,而张伯驹先生可能还会几段介之推的唱段。据贯老谈,介之推在烧山时要摔吊毛,贾、余一派的摔法很别致,不是象蔡派那样介之推和介母各摔在台前方正中左右两侧(一边一个人),而是表示爬山的意思,站在下场门一侧的椅子上往摆在台中间的桌子上摔,一个吊毛正好摔在桌子上。然后起身在桌上(表示在山上)做身段,再从上场门一侧的椅子走下来。介母的摔法相同,只是与介之推所走的方向相反。最后两人被焚而死,仍在台中间左右两侧,一侧一个人,软僵尸(都借助于检场人)倒下。这种演法今天已经绝迹,谨记下备读者参考。
  贯先生说,“《断臂》时摔转角楼,应该注意一点。当初谭老先生就这样处理,余先生也是这样。王佐在断臂前左手按在桌子角上,臂肘应稍曲,等到临断臂之际把手臂用力伸直,登时显得演员身材高出一块,然后用剑拍案,一气滚摔而下。这一屈一伸就看出劲头和精神来了。”又说: 
“《杀家》挨完打被撵下堂出场,有人唱完第三句以后才摔吊毛,我是根据余先生给'说’的,在起唱以前摔抢背。萧恩在乱锤中出场,应面向台内,两手扬起做身段,就在要转身未转身之际,先甩一下髯口,然后抄起两袖迅疾地跃起一个抢背,既要摔得高又要摔得远,然后再先后扬腿,起身叫唱。”据王金璐同志谈,李洪春老先生对贯老《杀家》的抢背也是称誉备至的。
  下面再简单地分别谈一下我跟贯老学的那几出余派戏。
  《审头》。此戏连唱带白,我已跟张伯驹先生学过,是余派的路子。有一天晚上我陪贯老入市沽饮,席间贯老问我:“你会《审头》不会?”我答:“曾跟张大爷学过。”贯老说:“你唱一遍我听听。”余派《审头》只有六句唱工,我随即哼了一遍。贯老说:“词儿确是余派的,可是唱法就不一样了。这出戏是我跟余先生一块儿找春阳友会的恩禹之学的,学会之后我并不常唱,余先生可不断演,并且成了他的'看家戏’。只要他贴这个戏,我就一定去看,所以记得比较牢固。余先生这出戏虽只有六句唱,可一定得落下三个'满堂’来,要照你刚才的唱法,一个'好’儿也落不着。这是一。人人都知道,连良唱四平调'狗汤勤’三个字的唱腔是全用余先生'戚贤弟’这三个字的腔,这才能有彩声,你唱的却跟连良的唱法一点也不握边儿,显然不是余腔。这是二。你明天来找我,我从头给你'说’。”第二天我去看贯老,从“引子”学起。据贯老所知,光是《审头》
的“引子”就有四种之多,刘景然的词儿贯老已不记得,还不算在内。一种是“虎头引子”,贾洪林先生常用的,原词是:“德配群生,眼前俱皆赤子;地有高卑,不愧头上青天。”第二种是把这个引子简化了,一般谭派老生多采用之,词句是:“堂口皆赤子,头上有青天。”(小如按:王庚生先生即念此词。)贯老本人是根据恩禹之的词:“奉命审人头,王法律条谁不愁。”定场诗为:
“可恨严嵩太张狂,欺君枉上霸朝廊。许多奸佞成一党,残害忠良无下场。”后来马连良先生所念的引子和诗句,就同这个路子差不多,只改动了几个字。而余先生却用了几句最“乏”的词儿做引子:“为官清正,与黎民判断冤情。”有点接近《捉放公堂》的陈宫了。至于余先生的六句唱词博得三个满堂彩声,乃在于第一句“大炮一响人头落”的“落”字用了一个同《战太平》“撩铠甲且把二堂进”一句的“进”字相仿的腔,而且比“进”字还多出一翻儿来,不把满堂彩要下来是不算完的。第二个地方是四平调的第二句“过往神灵饶过谁”全句高唱,特别是“饶”字,一定卯足了劲来唱,必然落满堂彩。第三处就是“戚贤弟暂且回衙内”的“戚贤弟”三字,使长腔连拖五板,后垫“呀”字,唱得既满又俏。马连良先生改唱“狗汤勤”三字,用腔基本相同,只是垫字改用
“哪哦”,且“汤”字亦病略略唱倒,似仍以余派唱法为长。
  《盗宗卷》。我平生只在一九三六年看过一次余叔岩的戏,即《盗宗卷》。因此印象特别深刻。五十年代中期,张伯驹先生在北京屡次彩唱《盗宗卷》,我发现与余在台上的演出颇有出入,为此我还特地请教了张先生。自从跟贯先生学戏,开始并没有想学这一出。有一次我去看贯老,正值他给戏校的一位毕业同学“说”《盗宗卷》,我在旁听时发现贯老的唱法和表演同余先生的演出十分接近(如“在沛丰”的“丰”字使长腔,张先生则出口即收住,就是这同一段中东辙的快板,末句为“赵皇娘的名节存卷中”,并未改辙,与余先生全同,而张先生则唱“赵王本是戚氏生”,归入“人辰”了;又“白亮亮的钢刀”,贯老和余先生一样是唱“白”字的,而张先生则唱“明亮亮”,与马派同),便要求贯老给我“说”这一出。在学习过程中,我发现只有几个地方贯、余小有差别,其余基本一样。贯老说,这出戏余先生给我指点过,加上过去总看他这个戏,自然就按照余派的路子演下来了。
  《连营寨》。我原想跟贯先生学《汉阳院》,因为里面有一段反西皮(“哭刘表”一场);可是贯先生说,“这个戏的本子丢了,一时记不起,要学反西皮,就学《连营寨》吧。”其实贯老的《连营寨》的反西皮二六以及前面的八句摇板,是道地的贾派,因此有不少腔同马先生的一样。但据贯先生说,念白则全是余先生的词儿。刘曾复先生也告诉我,贯先生这戏的白口与众不同。所以我特意记下了贯老此戏的全部台词。附带说一句,王少楼、杨菊芬两位这出戏的唱法和唱词与贯先生所唱也颇多相同之处,贯老同他们两位都很熟,不知此戏是否彼此互为影响。
  《扫雪打碗》。刘曾复先生当年向王荣山先生问业,想学这出戏。王荣山先生说:“这出戏你别跟我学,你去找贯大元,他是叔岩亲自给'说’的。”后来刘先生知道我跟贯老学戏,便怂恿我向贯老把这一出学会。'当我向贯老一提此事,贯老就说,“您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 ”我把原委说明,贯老说,“一点不错,这出戏连本子都是余先生给的,台词儿跟大路全不一样。”比如上场四句散板,通常是发花辙,余先生则唱江洋辙。后来又唱两句散的,通常是江洋辙,余先生则用人辰辙。这是一出以做念见长的衰派戏,唱工不多,却颇有特色。即如余派第一句散板“大雪不住纷纷飘荡”的“大雪”二字,我初学时感到十分耳熟。后来才发现,原来二本《草桥关》姚期唱的 
“小奴才做事真胆大”的“小奴才”三字的唱法,就是从“大雪”的唱腔化出来的。
  《南阳关》。贯老这出戏并非纯余派,但有不少余腔。贯老说,此戏是余先生首肯并加以指点的。其中有一件事值得一提。即伍云召城楼所唱“叹双亲不由人珠泪双抛”的“人”字,余先生本来是高唱的(高亭公司录制的谭富英先生所唱此戏,这句的“人”字即是高唱),后来有一次改为低平唱法,出口即收,不再拖长,次日剧评家即在报端发表文章,说余叔岩改了唱法。贯先生这时接到余先生电话,问贯先生看到报纸没有,并说:“告诉你,低唱不对;我是成心不往高里唱的。以后你还照着高的腔唱,我是蒙这群傻小子的。”所以贯老给我“说”时,嘱我仍往高里唱。
  以上拉杂追述我从贯大元先生间业的大致情况,虽只是简略记录,已觉冗赘烦琐,而且挂一漏万;有些吉光片羽一时记不起来,只好留待将来。我本人只是一个京剧业余爱好者,学京剧不过从兴趣出发,既不想借此成名成家,更没有居奇炫博之意。而抢救艺术遺产,又非戋戋一个人的微力所能做到。但我自问无负于贯老者,只在认真对待,刻苦学习这一点而已。我每从贯老或刘曾复先生以及其他老辈学唱一戏,至少要默唱百遍以上。但十年动乱使我记忆力衰退得很厉害,遗忘的剧目已达十之七八。尽管如此,我对贯老谊同师徒,他老人家谆谆教导和循循善诱的深情使我没齿难忘。做为教书匠,我应向贯老学习诲人不倦的精神;而做为小学生,则更应铭记贯老教学和做人的美德,来激励自己活到老学到老的信心和决心。贯老九泉有知,或亦默许没有白教我这个不挂名的徒弟乎?
                               一九八二年一月写完
  (图片源自京剧研习平台公众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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