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届【散文精选入围作品】再见五号井​II潘薇


再见五号井

☆潘薇

一周岁的时候,因为爸妈忙于生计,我被强行断奶送到了位于安徽广德的外婆家。那儿有个小矿井,叫五号井。一来二去,盘活了一个名叫五号井的集市。
五号井依傍着山脚而建,背靠着两座大山,只有夹角一条通道可以进去。地理位置导致了五号井在空间上的逼仄。五号井只有一条狭窄的街。与其称之为街,不如说是一条羊肠小道。
印象中,那里麻雀虽小,却五脏俱全。鸡鸭鱼肉,各类蔬菜,都模糊地拓在脑子里。小贩沿着小道两边东西一摆,小道就更显逼仄。粗糙的水泥小道毫不客气地崩裂着,路边鱼摊上跳动的鱼尾拍湿了路面,每每去,都得提溜着自己的脚尖,跳房子似的蹦跶着穿过去。
这些不多的印象还是我颇大了以后,在大人们忙不过来时,能随着表姐一起去集市买菜后搜刮来的片段。不过,五号井给我的记忆大部分并不在那个集市本身。
刚学会走路时,外婆便带着我上五号井去买菜。从村子里出发,走上两三公里土路,便上了公路。再沿着公路走上两三公里, 就是五号井的入口。入口有座桥。桥底下溪水蜿蜒。
常年累月的冲刷,让河道两旁的鹅卵石如鸡蛋壳般光滑。年幼的我,对于溪有多美并无多深印象,却清楚记得有回买完菜外婆牵我回家的路上,一辆货车翻车跌下桥底,横栏在溪水中央。那时候我尚未对印象派般的生活开始产生记忆,这件事却极大地震撼了我,成为我对世界初始印象的大事件之一。它就像是壶底最先沉积的水垢,任凭我日后对这个世界的认知一层又一层地刷新,那层陈旧的水垢始终在我脑海里,洗刷不去。
七岁以后,因为要上学,我回到了浙江的爸妈身边。但每年夏天,我仍然雷打不动去广德度暑假。那时外婆已经不在了,我便去五号井附近的奶奶家,一呆就是一整个假期。
奶奶年轻的时候,安徽煤矿业如火如荼。爷爷随队到五号井矿上的食堂做工。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年代,爷爷常偷摸着带几个馒头出来给奶奶吃。外派工作结束,奶奶也就跟着爷爷回了浙江。因为无法忍受爷爷的家暴,在我六岁那年,奶奶终于和村上另一个“爷爷”一起不辞而别,回到了她的故乡。这又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有那么几年,托奶奶的公务员小叔子、也就是姨爷的福,奶奶在五号井附近一个政府前办公大院里得了间暂时栖身的房。大院就坐落在五号井那条溪旁。口字形的四面,矗立着四幢办公大楼,只在西南角开有一扇大门。大院中央还有个围着铁栅栏的水池。水池中央竖立着一座假山。我那会儿年纪不大,刚上小学。喜欢坐在铁栅栏上打秋千,还喜欢下到水池里,踏过池里的浅水,去攀池中央的假山。
大院被政府弃用后,便用作私人租住了。那时候奶奶、还有那个“爷爷”,便住在靠近西南边马路那一栋里。因为年龄的缘故,并没有稳定工作。记忆中他们做过手工,去工地捡过钢筋,在酒店后厨洗过菜。有年夏天我和表弟一起去,四人挤在狭小的屋子里,每天坐在小板凳上,在摇着头的小电扇前扒拉着蛇皮袋里的手套做手工。
那些手套小的出奇,连我和表弟的小手都套不进。
“那是卖给外国人的。”奶奶说。
“外国人的手那么小吗?”我好奇地问道。那时候的我连外国人长什么样都没见过,却对这段午后闷热潮湿的对话莫名地印象深刻。
大院顶楼有个天台,夏天傍晚吃完晚饭洗完澡,我们便上天台去乘凉。有时候搬几把小凳子,有时是搬张凉床上去躺着。
那个“爷爷”会将二胡带上去拉上一段儿。我就躺在凉床上望着天,听着二胡。视线里没有房子,没有树,也没有山,就只有眸子般黝黑的天空,和钻石般闪烁的、大颗大颗的星星。
大约十年前,大院拆了。奶奶搬去了集市上一栋居民楼里。仍旧是和那个“爷爷”一起。那些栋居民楼在五号井鼎盛时建起,矗立在比集市更高一层的山腰上。煤矿业衰败后,居民楼也随之被抛弃,能搬走的早已搬的差不多。剩下些稀稀拉拉的住户,也都是些白发苍苍,挪不动也不愿挪的老人。没了烟火气的居民楼破败不堪,但墙体的粉色油漆却依然顽固,多年的风雨都不曾将它剥下分毫。那些踉跄矗立在山腰上粉色居民楼,像极了站立在日本街边的老年艺伎。
毕业后没了暑假,我只在过年才得一趟去奶奶那儿的机会。因为一些原因爸妈和奶奶的关系并不亲近,不太来往。但会在过年的时候遣我去奶奶那儿走动走动,去看望她一下。
要去到奶奶家,需要从集市上横穿过去。一路上,时代的变迁切切实实地刻在五号井的每一块砖瓦上。没了人味的五号井,整个蒙着一层灰霾。曾经繁华的菜市不复往昔,只在早晨经营个把钟头,接着便人烟散退,死一般沉寂。
几家尚在喘气的老店,也都是从上世纪经营至今。虽仍开着门,但招牌破牌,悬挂的红色旗子褪成了灰色,破了几个大洞,店主也丝毫没有要去更换的意思。当年理发店娇俏的老板娘,也已是大腹便便的半老徐娘。
整个五号井,散发着西部片里荒漠小镇的气质。
这个时候我已经能觉察到家庭关系的微妙,没法再像小时候那样在奶奶家无拘无束。每一次上门,就连毛发都根根拘谨着。
奶奶会像待客般让我坐下喝杯茶,嗑点瓜子,端一盘只在过年才会买的山核桃给我吃。她洗一天的菜也就能买一斤核桃吧,我心里算着,也就不多吃。去了,奶奶便会留我吃饭。家里没菜,她就跑去集市,上小贩家敲门去买我爱吃的烤鸭。碰上头发花白的路人问她:“买菜去啊?”她便咧嘴露出一颗银质的牙:“是呀,我外孙女来咯!”
有一年吃完饭,奶奶下楼送我,给我塞红包。推搡间,我回头看到居民楼粉色的外墙上,用红色油漆画了个圈,圈里写着一个大大的“拆”字。奶奶背对着那个“拆”字,笑着扒拉着我的口袋。我觉得胸口闷闷地喘不过气来,便停下动作,任由她将红包塞进衣服,就加速逃走了。
近些年,父母和奶奶的关系持续恶化,便不再遣我去看望她。我无法对大人们的事情加以一个“小孩子”的评价。自那以后,我几乎就断绝了获取奶奶消息的通道。加上工作繁忙,更是甚少再去,甚至好几年都不得去广德一次。只知道前几年奶奶生了场病,动了个胆结石手术,痊愈后原本微胖的她虚弱了不少。她曾工作洗菜的那家酒店也拆了,之后也再没听说他们更换了什么营生。
去年表哥结婚。去接亲的路上,表姐开着车,载着我路过五号井。我惊奇地发现那个仿若“遗址”般的集市已经被拆除,取而代之的是一片绿意盎然。不知是大自然的代谢能力过于强大,还是人为。
“五号井拆了啊?!”我几乎是惊呼着问道。
“早拆了。”表姐专注地伸着脖子,看着被黄土车压得凹凸不平尘碾飞扬的马路。
“那你们平时买菜呢?”
“喏,路边那些小店。”
她努了努嘴,指了指路边的私人便利店,并没有转头,眼睛依旧专注地盯着车前的路面。
车拐了弯。
我用眼神穿过侧窗。山脚下的确尚有几家苟活的小店。小店背后的山坡上,那些被“拆”字圈了好多年的老房子,终于被执行的七七八八了。只剩下两三幢孤零零地各自分散在山腰上,只有是粉嫩的外墙未曾随着时间褪色。
“他们如今又在其中的哪一幢、哪一间呢?”
车子开远了,我回过头,心里隐隐发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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