拉金(Philip Larkin) 诗选

写在一位年轻女士照相簿上的诗行 一翻开你终于交出来的照相簿, 我就给弄糊涂了。厚厚的黑纸上, 是你各种年华粗糙和光洁的像! 太多的糖果蜜钱,但太丰富—— 这样有营养的形象咽得我喉咙呛。 我饥饿的服从这神态转到那姿势—— 梳小辫子的,抓着不情愿的猫的; 穿毛皮衣裳的,可爱的姑娘毕业了; 要不,在棚架下举起一支 花朵儿硕大的玫瑰.再就是戴着 软毡帽(在几方面这使人有点难平静) 你从各个角度对我的自我控制冲击; 而这些小伙子在你早先的日子里 悠悠闲混,也颇叫我心神不宁。 我说亲爱的,他们中大多够不上你。 它同晾衣绳和豪尔胶面板两样, 一些美中不足的瑕疵它没法子掩饰, 却显出那只猫儿心不甘、情不愿, 还分明地录下事实如此的双下巴, 你的率直就这样给那脸大添优雅! 这无可辩驳地说明了一点: 是在真的地方把这位真姑娘摄下, 在每种意义上,经验证明这是真的! 要不,这只是过去?那些花、那扇门、 那些雾萦蒙的停车场和汽车、只因 曝光过度变得很不像样了—— 你过时的形象紧紧地捏着我的心。 对呀,但说到底,我们决不是仅仅 为给排除在外而悲伤,是因为我们 由此可自由地哭泣。我们知道单凭 过去并不能使我们的伤心 显得有理,也不管我们隔着眼睛 和相片间的鸿沟狂喊。所以我只 落得不可能有结果地为你哀伤—— 你倚着栅栏,平衡在一辆自行车上, 只落得奇怪,你可会发现这 偷摄你游泳时的镜头。总之,把以往 浓缩,而这以往如今没人能分享, 不管你的未来属于谁;这相册对你 就好像天堂一样,既没风又没雨, 可爱的你在这里将永不走样, 将随岁月的流逝变得更小、更明晰。 (黄炅炘译) -------------------------------------------------------------------------------- 去教堂 这天,确信里面没有仪式进行, 我走了进去.让大门砰然关拢。 又一个教堂;席垫、座位、石座。 小圣书、为礼拜日摘的花束 已变得枯黄;圣堂上挂着些 铜器什物;整洁的小风琴; 一阵浓密逼人的寂静发着霉味, 天晓得已酿制了多久;无帽可脱, 我摘下自行车夹勉强表表敬意。 我走向前,把圣木盆摸了一圈。 抬头四望,屋顶看上去还挺新—— 重刷还是修复过?别人知道我却不晓。 我登上讲经台,诵读了几行 长得吓人的诗行,读出了: “结束于此”,发觉嗓门比预料大得多。 回声似乎在把我暗笑。退回门后 我捐了六便士,在本上签了名, 心想这地方值不得多停留。 然而我又留下:我常常如此, 总是在最后陷入了这般迷惘, 惊奇着我寻找什么,还惊奇着 一旦教堂完全废弃无用,我仍 该把它们改成什么,也许要长期保留 几座大教堂,在上锁的玻璃柜中展出 教会的文稿、捐款盘、还有圣饼盒, 其余数堂任凭淋雨和放羊, 或许人们会视为不祥物远远躲开? 或许,天黑后,会有狐疑的女人 进来让孩子摸一块特别的石头; 来采摘治癌的草药;或在某个 约定的夜晚,来看亡灵显形? 总会有某种魔力在这儿持续, 在游戏中、猜谜时碰巧得到应验, 但迷信恰似信仰,准会消失无踪。 当不信仰也消失时,还有什么留存? 杂草、荒径、荆棘、残垣、天空, 日复一日难以辩明的形骸, 日复一日难以弄懂的用处。我惊异 谁将是最后一位,来寻觅探访 这昔日的教堂?那敲打、记录着,而正懂得 这十字架楼厢是什么的人们之一? 某个热衷废墟、贪求古董的人? 或是个圣诞迷,指望在这里找到 长袍绣带、管风琴和没药的气息, 或许他将是个代表我的人, 烦恼而少见寡闻,明知鬼魂的积尘 长期保存着原来只在分割状况下 见到的事物——结婚、生育、死亡, 及其引起的思绪一—或许是为他建的 这只独特的贝壳?虽然我弄不请 这种装备完善的霉臭谷仓值几文, 但它却使我乐意流连在这寂静里; 这是肃穆的地球上一座肃穆的房子, 在它混和的气氛中,我们的一切强制义务 汇合,得到承认,并披上了命运之衣, 而这一切永远不会被人摒弃, 因为永远会有人突然间发现 自己渴望变得更加严肃 他与这种渴望同被这块土地吸引, 他听说在这地方人会变得聪明, 哪怕只因为周围躺着那么多死者。 (李力译) -------------------------------------------------------------------------------- 家 家凄楚可怜。它没什么变化, 只为最后离开的人保持着舒适, 仿佛思念他回来。很长时间 它沮丧地得不到任何人青昧, 却没有勇气履行当初立下的决心, 放弃掉暗中摹仿来的体面: 来一个彻里彻外的近朴归真, 尽早将之摒弃。你深谙其奥秘。 瞧一瞧这些壁画,这些银餐具, 钢琴架上的乐谱。喔,还有那花瓶。 (汪剑钊译) -------------------------------------------------------------------------------- 水 如果有人邀请我 创造一种宗教, 我便会想到水。 为了要做礼拜 必须先涉水 再绞干各式衣物。 我的连祷辞 将用上水泡的形象, 快意而虔诚地淋透。 我还将朝着东方 举起一杯水, 让各个角度的光 在水里交相融汇。 (汪剑钊译) -------------------------------------------------------------------------------- 降灵节婚礼 那个降灵节,我走得晚, 直到一个晴朗的 星期六下午一点二十分, 我那大半空着的火车才开动。 车窗全关着,坐垫暖暖的, 不再感到仓促了。我们经过 许多房子的后面,穿过一条街, 玻璃窗亮得刺眼,闻到了鱼码头 宽阔的河面平平地流开去, 林肯郡在那里同天和水相接。 整个下午,穿过沉睡在内陆的高温, 延续好多英里, 火车开开停停,缓慢地画一条南下的弧线。 开过了大农场,影子小小的牛群, 浮着工业废品的运河, 罕见的暖房一闪而过,树篱随着地势 起伏;偶然有草地的清香 代替了车厢椅套的气味, 直到下一个城市,没有风格的新城, 用整片的废汽车来迎接我们。 一开始,我没注意到 婚礼的动静, 每个停车的站台闪着阳光, 我对阴影里的活动没有兴趣, 凉爽的长月台上有点喊声笑声, 我以为只是接邮件的工人在闹着玩, 因此继续看我的书。等车一开动, 我才看见经过一些笑着的亮发姑娘, 她们学着时髦,高跟鞋又如面纱, 怯生生地站在月台上,看我们离开, 像是在一桩公案结束之后, 挥手告别 留下来的什么东西。这使我感到兴趣 在下一站很快探出头来, 看得更仔细,这才发现另一番景象: 穿套装的父亲,腰系一根宽皮带, 额角上全是皱纹;爱嚷嚷的胖母亲; 大声说着脏话的舅舅;此外就是 新烫的发,尼龙手套,仿造的珠宝, 柠檬黄、紫红、茶青的衣料 已近尾声。在整个旅程中 都有新婚夫妇上车,别的人站在一边, 最后的纸花扔过了,随着最后的嘱咐; 而更向前行,每张胜似乎都表明 究竟看到什么在隐退:孩子们不高兴 由于沉闷;父亲们尝到了 从未有过的巨大成功,感到绝对滑稽 女人们彼此私语, 共享秘密,如谈一次快活的葬礼; 而姑娘们,把手包抓得更紧,盯着 一幅受难团。总算是自由了, 满载着他们所见的一切的总和, 火车向伦敦急驰,拖着一串串蒸汽。 现在田野换成了工地,白杨树 在主要公路上投下长长的影子,这样 过了大约五十分钟,后来想起来, 这时间正够整一整帽子,说一声 “可真把我急死了”, 于是十几对男女过起了结婚生活。 他们紧靠坐着,看着窗外的风景—— 一家电影院过去了,一个冷却塔, 一个人跑着在投板球——却没有人 想到那些他们再也见不着的亲友, 或今后一生里将保存当前这一时刻。 我想到舒展在阳光下的伦敦, 它那紧密相连的邮区就像一块块麦田。 那是我们的目的地。当我们快速开过 闪亮的密集轨道,开过 静立的卧车,迎面来了长满藓苔的 黑墙,又一次旅行快要结束了 偶然的遇合,它的后果 正待以人生变化的全部力量 奔腾而出。火车慢了下来, 当它完全停住的时候,出现了 一种感觉.像是从看不见的地方 射出了密集的箭.落下来变成了雨。 (王佐良译) -------------------------------------------------------------------------------- 晨曲 我工作终日,夜里喝的半醉。 醒来在四点,我凝望着无声的黑暗。 窗帘的边缘迟早将会泛亮。 直到那时,我才明白,究竟是什么总在那儿: 躁动的死亡,现在又更近了一整天, 它使思考变得全无可能,除了我该怎样, 在何地,何时,让自己去死。 枯竭的问号: 然而,对死亡 的恐惧,和死亡的事实, 再一次闪耀,去攫住,去恐吓。 头脑在闪耀中一片空白。不会懊恼 --没做过的善,没给予的爱,不曾利用的时间 白白溜掉--也不觉得悲哀,因为 在仅有的一次生命中,想超越它错误的起点 就足够艰险,而且也许从无可能: 但是,在彻头彻尾的永恒空虚中, 我们行进中的,那个确定的灭亡, 肯定会被错过。不在这里, 不在任何地点, 很快;没事比这更可怕,没事比这更真实。 这是一种感受恐怖的特别方式 花招不可能加以解决。宗教曾经一试身手, 那面积宏大,被虫蛀过,声音悦耳的大锦锻 被制造来装饰一种假象,我们永不死亡, 华而不实的废话,在说,合理的存在 不会害怕一种感受不到的事物,殊不知 这正是我们所害怕的-无形,无声, 无法触及,品尝或嗅出,无事可想, 无物可以去爱或相互联结, 麻醉药品,无人能够从中苏醒。 因此它只是停留在视野的边缘, 一个微小散漫的污点,一个始终存在的寒噤 它致使每一次冲动,都延缓成优柔寡断 大部分的事情也许永不会发生:这一件却会, 当我们被捕获时(既非被人类 也非被酒类),既成事实的它, 在火炉般的恐怖中熊熊燃烧。勇气不是美德: 它意味着别去惊吓他人。行动勇敢 不会将任何人拉离坟墓。 无论是哀泣还是抵抗,死亡并无不同。 渐渐地光线在增强,房间的形状已呈现。 它清晰地站立着如同一个衣柜,正如我们所知, 我们始终知道,知道不可能逃避 也不能够承担。必须选择一个立场。 其间电话蜷缩着,随时准备响起 在上了锁的办公室里,一整个满不在乎 错综复杂,专供出租用的世界开始振奋。 天空白得象陶土,没有太阳。 工作是必须做的。 邮递员如同医生,穿行在屋舍与屋舍之间。 (绿豆 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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