藏书家韦力:“因为我在书中获得了慰藉”(上)

一场突如其来的疫情却让与书有关的行业受到创伤。我们应该如何定义“读书”的意义?

藏书家韦力作出了自己的回答:

“因为我在书中获得了慰藉,从而可以去选择相信,人们今天遇到的种种难关,必将过去。”

韦力的微信头像是一头猛犸象。据说,猛犸象体重可达12吨,曾经是陆地上生存过的最大的哺乳动物之一,距今约1万年前,猛犸象陆续灭绝,这被视作冰川时代结束的标志。用它做自己头像的韦力说:“是的,在生活观念上,我是灭绝动物。”

这意味着,与其说他活在当下,不如说他总是活在过去。他在红尘中寻找一个已经不存在的世界——在他天津和北京的住所里,有他多年来收藏的10万多册古籍。

京城的书商、书店老板、藏家和拍卖行大都知道他的名字。他是个书痴,多年来到处寻找各种古籍的下落,寻觅和古籍有关的古人的踪迹。他对藏书楼和藏书楼主人的了解,远胜于对眼下的时兴事物。几年前,为了寻访一块古碑,他甚至在意外中永失左脚。

不在外寻访的时候,他每天像时钟一样按点到工作室阅读古籍、整理古籍,写关于觅书、看书的文章,家里人则帮他整书、上架、除尘。他不看电视,全家人也都跟着不看电视。

从某种意义上说,那些被占有和阅读的故纸堆,成了他随身携带的避难所。不过今年,这个避难所也被忽然而至的疫情撼动。

当下如何定义读书的意义

解放周末:疫情使城市生活暂停了一段时间,您熟悉的一些书店、书商、书友近况如何?

韦力:我前不久看到布衣书局的老板通过新媒体平台发布消息请求书友援手。一开始我以为书店经营遇到困难,后来点开一看,是书店的实体店租约到期,老板要在4月底前找到新的店铺,必须在短时间里完成选址和搬迁。本来大家都知道,实体书店的生存面对不少压力,这次疫情,又增加了它们的困难。

像这次,因为疫情的缘故,布衣书局的许多工作人员久久不能完全到岗。我听说现在全凭老板一个人在处理订单、打包邮寄等,疫情中进出不便,还要马上找到新的合适店铺也不容易。虽然政府对实体书店有一些补贴,但仍然令人不免担心,许多书店要面临生死存亡问题。

解放周末:面对突如其来的灾难,亟待解决的问题太多了。此刻谈书店的存亡,谈论安静地读书,它们的重要性何在?如果此刻读书,我们应该如何定义“读书”的意义?

韦力:从实用角度看,相对活着所需要的其他东西,读书从来不是一件最要紧的事,书店也好,书籍也好,从来不是必需品,从来不能“雪中送炭”。但人和动物的区别,就是除了生存之外还需要生活。人需要生活得有质量,这种对质量的需求,就是精神的需求。

固然人的肉体一旦湮灭,他的所思所想也没有了载体。但只要人还有一口气,总是同时需要物质上和精神上的滋润。

面对疫情,谁都有恐慌感。但人不能一直生活在这种状况下,起码不能任由自己一直恐慌下去。而且大多数普通人,既不能去前线救死扶伤,也不能在后方参与研发制药,对改变现状是无能为力的。这种情况下,你不能改变现实,只能改变面对现实的态度,这就需要我们的精神世界有力量,需要读一点书。因为一个人生活在世界上总需要信心,相信一切正在经历的,终究都会过去。

从某种角度来说,人活在世界上,能有点乐趣,源于这个人有选择的权利。外部环境好像按下暂停键,对个人来说,反而是个读书的好时机。此刻哪怕读一点闲书,平复心绪也是好的。或者读一点能增加本领的书,便于疫情结束后提高自己的能力,也是很好的事。

虽然疫情还没有彻底渡过,但我在书中获得了慰藉,从而可以去选择相信,人们今天遇到的种种难关,包括书店遇到的所有难关,必将过去。

书籍究竟承载了什么

解放周末:疫情刚发生时,您状态如何?

韦力:当然是慌的。我做事挺有计划的,一般会把之后几个月的事情都安排好。明年是孔子逝世2500周年,所以我前几年已经和出版社商量好了,要以寻访的形式,写三本关于孔子的书。本来计划二三月份去山东,四五月份去河南,我提前把车票、旅馆都订好了,但疫情暴发,一下子哪儿都不能去了,票也都退了。

一开始我觉得很烦躁,在家里,就算捧着书也看不进去,但等心情稍微平静点后,我决定去我的工作室拿一些书来进行整理。我家住在北京朝阳区,我的书放在工作室,在丰台区。刚想去的时候,听说我工作室所在的小区有了确诊病例,这下连工作室也不能去了。所以最后,我索性在家,把别的一些拖欠的书稿慢慢完成。我这个人贪大求全,过去好些书稿开了头都没完成,这次有了时间,正好慢慢都补上了。

解放周末:17年前,您也是在家靠看书渡过“非典”的非常时期的吗?

韦力:对,当时我在北京经历了整个“非典”时期。那时北京的情况比较严重,导致很长一段时间里北京人走到外地都令人侧目。但这次疫情波及的范围更大,人们的恐慌程度也更强,我能感同身受着作为武汉人以及湖北人的心理压力。既然是同胞,就不应当在人家的创伤上再撒一把盐。

从历史的长轴上看,社会总是在不断进步,即便发生令人恐慌的事,最后也会成为过眼云烟。就是这种想法,支撑我的信心。我也要坚持做好我手头能做好的事,这大约也是疫情期间,一个读书人最好的选择。

解放周末:历史上,不少著名的藏书家、藏书楼也曾见证包括战争、饥荒、瘟疫在内的重大历史时刻。不管他们多么爱护书、多么看重书的价值,当外界发生变化时,藏书人本身也难以独善其身,又如何保护这些书呢?

韦力:过去藏书家说,书有四恶:水、火、兵、虫。因为古籍都是纸张,纸张最害怕水淹、火烧、战争和虫蛀。水火还算可防,虫蛀也能控制,但战争是不可预测的。所以古人对书籍的保护下了很大功夫。比如海宁的藏书楼衍芬草堂,为了保护书籍,主人蒋氏把书藏在了祖坟里。又比如常熟的铁琴铜剑楼,主人瞿氏把书装在船里,跑了很多地方,就是希望这些书不要因为外在时局的影响失传。许多藏书人自己淡泊名利、省吃俭用,几代人守护着这些书。为了什么呢?这也是这么多年,我一直在寻访藏书人的遗迹和藏书楼的原因。

一方面,大家常常说,我们的文化在历史上多么伟大。但究竟多么伟大,我们如何印证呢?大都需要靠典籍。可是保护这些典籍的人,我们却常常遗忘了他们。不管自身遭遇什么,藏书人都会守着书,因为他们相信中华文化是世界优秀文化的一部分,要保留下典籍,才能让后人、让别人知道。

这些藏书家,散尽家财,有的甚至舍去自己的性命来保护书,他们保护的不仅是书,而是我们所有人的文化记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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