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选‖陌上吹笛：我走着，是消失的一部分（组诗）
1
悲伤
鸟飞着，鸟是天空的一部分。
树绿着，树是夏天的一部分。
风吹着，风是奔跑的一部分。
雨下着，雨是记忆的一部分。
我写诗，和看不见的灵魂对话，朝黑夜扔石头。
在山谷数星星。
在梦里哭。
我悲伤——
我爱着，我不是燃烧的一部分。
我走着，是消失的一部分。
2
不会了
山风阵阵，代替我说出
不会了
星子明灭，重复我说的话：
永不会了——
不会在半夜醒来
不会在梦里痛哭
不会失眠。
不会多少年都用着一把旧锁，让钥匙
在锁孔中扭动。
不会。真的不会了。
不会弯腰。
不会低头。
之前没有做到的事，之后
也不会了。
不会在清晨读一张旧报纸
不会在傍晚经过同一棵泛黄的银杏树，流下点热泪
然后写一封信告诉你
我很好
当然也不会告诉你，一点也不。
不会期待下雪
不会盼望春天
不会用水说出告别。不会告别。
不会在月夜饮酒
不会在月亮地里唱歌
你以为我真的会唱歌吗
那么好吧
我承认错了
在唱歌这件事情上，都错了
没有别的。
3
给你
你是我的母亲多好，然而你不是
是我的爱人多好，然而你不是
你不是——
那么，被灰烬烫伤的时候，我该到哪里去哭
被石头绊倒的时候，该到哪里去哭
在我爱着，或是不爱，我该到哪里去哭
你不是，什么都不是：一阵清风，或者一阵鸟鸣
你不是它们
清风还有鸟鸣，都曾经穿过我
去到了更远的地方，我一度以为
我也能够抵达的地方
此刻，我在举起的酒杯中，看见了你
模糊的你，清晰的你
像我一样寂寥的你，告诉我
不要流泪
那泪水是盐，必要时能带我重回大海，大海一样
波光粼粼，也有时候
我们会成为泪水本身，在火光中上升
暗夜里下沉
在海和天之间，静静地流浪
4
但我从不说出
有时候你的病会在我身上延续，在深夜
或天亮以前，用头撞击墙壁
我选择了比你更激烈的方式，以此证明，我是多么迫切
需要一个出口
那一刻我多么无助，又坚硬无比：
我们这两个倔强的女人
早已在暗中交换过命运。
你把你的病栽种在我的体内，让一些早已不存在的
在我身上复活，那些痛，那些燃烧的火
我要在余生把它熄灭
让你看见
它像一道蓝色的炊烟，一阵晚风，送往远处的山峦——
你这个背我长大，又让自己
一点点消失的小个子女人，
有时，我从你那看到了无穷，但我从不说出你是谁
5
火柴盒
我的所爱不多，火柴盒是其中一个
1995年，祖母去世，我痛哭：一只火柴燃尽了
再不能带来看得见、摸得着的温暖
这么多年，我沉默，羞怯如一截冰凉的小木棍
即使爱着也决不轻易把自己点燃
只在寂静无眠的夜里，才敢亮出心事——
火柴盒是多么小的
一个抽屉，在打开它之前
我重新调整好呼吸和心跳，并拂去，上面的灰
6
月光
像一道神谕。我跟随它来到窗前
带着我的仰望。
远去的火车让夜晚陷入寂静和荒凉，我陷入冥想
是啊，关于月光
我又懂得了多少？但我会一直
背对黑暗，长久地凝望下去，直到它把树影移到墙上——
它已经舍弃了很多细节
只用寥寥数笔勾出轮廓，弯向人间的枝桠
宁静而舒展。
7
桃树林
多少年过去，我在此，它在彼
都默默接受了时光的抚摸。我逐渐忘记了它
交错的枝条划破我的皮肤，忘记，我窃取了它
青涩的果子：太小了
什么味道也没有。漆黑的夜晚
同伴们的笑声星星一样滚落
我知道许多事物，不可能以相同的方式
让我们再次靠近
以前我喜欢不断回头，现在不了，现在我习惯
从反方向看，桃树林的位置一派空寂
一枚果核，还被我含在嘴里
8
感谢冬天
冬天到来了，原野上
几乎不再有人走动或者
做些什么
几粒黑色的种子，在枯草中
显露出来
就要被鸟雀啄食
我沉默地相对，以感谢冬天
感谢！
感谢小北风吹凉了后背
感谢太阳
照耀着我的脸
感谢种子，感谢鸟雀
在天地间，和我共享
此刻的无言
9
乙未年夏，山行途中小记
青山在左，河流往右
我爱这乱石铺就的道路，如疲倦
甚至比疲倦本身，更加
没有尽头。
时光多清脆呀
一枚青核桃，仿佛提醒
我们，也曾在记忆中
留下齿痕。
烈日下我们走着
欢畅，也有过泪涌
现在，我们不会比一只羊儿更温顺
（哦，原谅我不得不提起那只羊）
不会比一只羊儿
更容易暴露
卑怯的内心：
它“咩”的一声
我也“咩”的一声
起初像试探
后来像回应
仿佛时光赐予了一切
最后，只剩下了它的回声
悲伤又无情——
10
与友人书
陈子昂之后
再无更大的孤独，和悲怆——
蝼蚁们忙着挣命
鲫鱼们忙着过江
大河在无尽的奔流之后，止住了咆哮
奉上泥沙
有时问你：在哪呢？怎么样？
更多的时候是你在问。
我就在此地呀，老友
我在此地：
楼顶已不能上，那里有一扇天窗
现在已经关闭；有一扇门，现在是墙
我偶尔出来走走，迎面就遇上了
大风，送来更深的寂静
我偶尔，像现在这样
站在桥头，轻易就能分辨出
沉沉天际，时而隐没，时而闪烁的
哪是灯光，哪是两颗大星
11
活在春天的人
朽木也有滚烫的青春
墓碑，
也有游走的灵魂。
春天了你说，飞花如梦
说，落花
如雪
所以我不开花
不绝望
不在细雨中漫步
不在黑暗中萌芽
不让红尘
埋没姓氏，不让无限
消磨肉身
一个活在春天的人
卒年不祥，生于寂静
死于
乱箭穿心
12
在路上，在雨中
蜻蜓低飞，鞋子奔跑
车轮在微茫的光线中穿过雨雾
花瓣在碾压之后
依旧红着，像一粒扣子，缀在因疼痛
而稍显平静的胸口。
伞外是花花绿绿的世界
伞下是滴雨的心
一把伞反复打开、合拢
是沉默已久的嘴唇，想说点什么
但你已经离开
但我已经停下——
13
我早早醒来
我早早醒来
我去到田野
看到白色地膜里钻出
鲜绿的莴笋，这些新生儿
让世界重拾信心
我凝望排队等候的桃树，梨树，苹果树
春天到了，它们又有了花开的权利
我有点愧疚
背过身去——
我已四十有三
不适宜再做母亲
14
致敬
向发芽的老柳树致敬
向刚睡醒的小虫子致敬
向清晨的餐桌、冒着热气的饭食致敬
向洒水车过去以后，湿漉漉的地面和空气
一只踱到窗口的鸟
我向它的笨拙致敬！
每年的这一天，我向我致敬——
我刚刚经历了一场严寒
或者半死不活的冬天
但这一天，仍有令我激动的事物，让我
带着微笑的表情，去而复来
萝卜花开了
为它还没有把开花变成表演
也为小贩，穿透人群的
那一声喊
我向我致敬：
没有清高到哪里去
也没有贫穷到，出卖自己的灵魂
仍然写诗，坚持着
想怎么写就怎么写
仍然有梦
在那么深的夜，仍然有我
可以仰慕的星辰
15
悲哀之名
我不能给一棵树命名
也不能给任何一颗星星
它们清冽，异质，闪耀着孤独的光芒
我算什么呢？
为了一点点的痛苦与欢欣，在树下
活了很久，在旷野中
追寻了很久
当我老了，白发渐生
像风一样停下:在一朵花
或者一株草上，我认出了我——
存在于万物之中，以悲哀之名。
陌上吹笛，女，上世纪七十年代生于河北定州。诗作散见《诗刊》《诗选刊》《山花》《中国诗歌》等。
精选‖栏目，小编喜好，独立选稿。不定期推送，不接受投稿。
喜欢，就扫一扫
『凤凰』为诗歌半年刊，于2008年3月，在河北唐山创立。以强调青年性、先锋性、生活化、在场感，倡导好作品主义为办刊理念，深得广大诗人的喜爱。中国新乡土诗的奠基人姚振函曾评价说：“这是一本不逊于甚至优于某些官方刊物的民刊，它使我这个居于平原小城的老年人开了眼界，也再次领略了唐山这座了不起的城市。”入选2014年中国诗歌十大民刊，并荣获河北文学内刊贡献奖。
编辑团队：东篱，张非，唐小米，黄志萍，郑茂明
设计团队：斌斌有理，聂颖，崔奕
校对团队：清香柚子，因雅而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