辛克 | 让父亲“骄傲”一次
『时光捡漏』您生活的笔记本
大概就在三年前的这个时节，连着多天阴雨，气候骤然变得清冷。那天下午上班路上，撑着伞，低头留意凹凸不平的路面。通往单位的水泥路并非城区主干道，不过因为里面设有容纳千名学生的学校，这条路的繁忙程度比得上街道，路面的平整程度却大打折扣，逢着下雨天，一不小心踩进洼地，整只鞋子都得“喝饱”。此外，还得留心身边疾驰而过的车辆。那些急于上班的家长把孩子送到学校门口，又匆匆开车离去，想得到车外路人辛酸的司机都是平稳通过，遇着一些只顾自己赶路的莽撞车手，污水溅到路人的事情常有发生。车跑了，不幸“中招”的路人对“逃逸”的车子一顿咒骂，末了，也只能满腹怨气，骂骂咧咧地回家换衣服。
走到单位门口时候，迎面两位撑着黑伞的路人停住脚步，其中一人喊我的名字。抬起伞细看，两位都是我的顶头上司，其中一位由于工作关系，交往颇多，比较熟识；另一位则是属于“我认识他、他不知道我”、开会常坐主席台的领导。
雨天半路见面，打招呼问好是基本礼节，客套之后，该是就此别过。“陌生”而“熟悉”的领导却问了我一系列问题，姓甚名谁、家住何处，领导为什么，我答什么。几乎在同一时间，我脑子里生出一堆想法，难道说，领导问得这么详细，想要提拔我？这不可能，为工作的事情从来没有找过领导，哪里会有无缘无故的提拔？难道说，我工作出了差错、捅了篓子？一年多来的主要工作从脑海里掠过，没出啥毛病啊？不敢说出色，起码没有出格啊！
“你们村里征地，听说你爸带头反对，征地对象是几十户人家，不光是你们一家，回去了劝劝老人，凡事都要看开，为大伙儿的事情折腾划不来！”领导笑眯眯地看着我。
想多了，确实想多了，半路上遇着领导，不是我的问题，而是我爸的问题！
“领导，在你今天说这事情之前，我的领导已经跟我谈过。这两年，因为征地，我和我爸吵了不下十次，结果是啥呢？我爸的态度愈来愈坚决，我们爷俩的关系也僵得厉害。我每周末回去一趟，和我爸说几句话，关系处得跟路人差不多。你今天跟我谈这事了，我回去继续劝我爸，尽最大能力。家里的地没我的份，都是父母和兄长的耕地，要是我名下的地，要征多少征多少，怎样都行，关键现在我说了不算数！”
我努力控制着情绪，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比较平和，不要让领导觉着刺耳。
“这个问题上，你一定要想清楚！前几年，项目开发征地，咱们系统一名同志的家属拒不拆迁，在多方劝说无果的情况下，这名同志的工作单位被调整到了北部山区。最后结果呢，他们家属主动妥协，这名同志重新又调回城区！你自己要清醒，干着公家的事情，始终要为大局着想！”领导依旧笑眯眯地看着我，藏在眼镜片后面的眼睛扑闪扑闪，眼神里折射出耐人玩味的意思！
一股热血涌上头顶，脑门子被一种叫做愤懑和屈辱的情绪全部占领，我忘记了对面站立的人是掌管我“生杀大权”的领导！
“领导，是这样吧！你看，不管是北部山区还是西部山区，哪里需要人，我就去哪里。我能做得了自己的主，我爸的事情我做不了主！家里这事要是让领导为难了，那就实在抱歉，给您添麻烦了！”自动组合的句子脱口而出，窝在心里的话一股脑倒了出来，我竟有了天不怕地不怕的凛然之气！
站在旁边的另一位领导急忙张嘴，想要打破这突变的场面。他大概想不到，就连我自己都想不到，我这样平日里唯唯诺诺、恭恭敬敬、老好脾气的一个人，今天怎么像吃了火药？不计后果、不计成本，啥话都敢说，啥人都敢得罪呢？
那个周末回家，我与父亲坐在客厅，聊着聊着说起这件事，父亲登时火冒三丈，脾气大作。出生于上世纪五十年代初、为人正直、做事公正、信仰共产主义、直到六十岁加入中国共产党的父亲没有想到，自己想明明白白讨要征地的说法、自己想要维护作为一名农民的基本尊严、自己想要坚持耕地农民的基本权益的事情竟会连累到吃公家饭的儿子，甚至到了被上级领导“威胁”的程度！
平日里少言寡语的母亲极少与父亲作对，唯独在征地这件事情上除外。她不止一次“警告”父亲，如果他再要为征地纠纷连累儿子的“前途”，她就坚决分开“另过”！这个字眼的意思不用解释，母亲之所以态度如此坚决，措词如此强硬，那是因为征地事情已经明显成为影响大家庭和睦、亲人之间和谐相处的最大障碍了！
自那一次领导的“威逼利诱”事件之后，父亲参与征地的热度和频率明显“消减”。笼罩在家庭上方的征地“阴云”似乎已经散去，我们父子的关系逐渐“回暖”，每每交流的话题不再局限于“客客气气”的嘘寒问暖，关于工作开展、人际交往、居家过日子等大小事情都成了我们交流探讨的话题。只不过，我隐隐感觉得到，父亲所信奉的原则和坚守的底线没有丝毫妥协，他依然在隐忍地捍卫着自己的权益。
父亲殁了的那几日，悲痛、失落、孤独、焦虑……种种情绪交织裹挟着我。那晚跪守在父亲的灵堂前，我与家族中关系亲近的一位兄长聊起父亲生前的琐事，说着说着，提到了上级领导“关心”村里征地的事情。
“你爸那天气咻咻地来我屋里，给我讲了你在单位的遭遇，生气归生气，你爸说毕了，最后说了一句，'不愧是我的儿子，有血性，有担当，长成了男子汉！’最近这两年，你爸经常与我聊你的工作，担心你受到牵连，遭到不公正待遇，现在看来，你们兄弟做人做事都传承了我叔的作风，不卑不亢、尽心尽力，不管走到哪里，干啥工作，都不会给老人丢脸！哥要给你点赞！”兄长说完，给我竖起了大拇指！
热泪从我干涸的眼眶中喷涌而出。随风晃动的烛光把遗像中父亲的脸庞映照得愈加清瘦。我再也听不到、看不到父亲在我面前说出这句话。或许，在别人看来，不能控制自己的情绪，当面顶撞领导是幼稚、草率、不理智、没脑子的表现，这种性格不会站得稳脚跟，迟早要吃亏。可这件事情要是能让一位农民父亲对自己吃公家饭的儿子有过那么一时半会的自豪和骄傲，即使在以后的工作和事业中一直普通、甚至平庸，那又怎样？至少，我的身体里流淌着和父亲一样的血液，骨子里渗透和父亲相同的血性，而且，我要把自己活成他的样子！
辛克，80后老青年，乐于平淡，崇尚简单，喜欢用寥寥文字与自己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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