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摄生活》-<向天而歌>连载11

二、我受罪,你不觉

1. 郝生云哭了三天

盲女人魏桂香大约生于 1936 年,她的家乡是太行深处一个叫河北沟的地方。这个地方与她定居的蒿沟正好形成个吊角,前者在左权县的东南,后者则在西北。魏桂香十四岁离开河北沟,从此就再也没有回去过,包括十多年前父亲去世,三四年前母亲去世,都是事后有信来,她才知道的。虽然就在一个县境内,但是对于魏桂香来说,出行太不方便了。

魏桂香并不是先天失明,一岁的时候眼疼,家里请了神婆来看,眼睛就没了,从此她生活在无边的黑暗里。

有一年,村里一个好事的老汉问来河北沟的盲人宣传队:“你们要老婆不要?”

二十八岁的郝生云说:“要哩,在哪里哩?”

老汉说:“俺村就有个瞎闺女。”

这个老汉把郝生云领到了魏桂香家。

“当时你同意吗?”我问六十九岁的魏桂香。

“我当时年龄太小,人家也不问我,问父母就行啦。”

“你愿意跟一个陌生人走吗?”

“不愿意,一个劲地哭,可是有什么用呢?”

“为什么哭?”

“离开家,离开娘啦,怎能不哭?”

“当时你多大?”

“十四岁。”

“你知道丈夫是做什么的吗?”

“不知道。就是知道人家能养活我。”

“带哩穿戴,带哩铺盖,就是没有带碗筷。”

一个五月天,十四岁的魏桂香跟着二十八岁的郝生云上路了。这一走就走了七年,直到怀上了孩子,二十岁的魏桂香才在郝生云的家乡——蒿沟村——定居了下来。

与河北沟高峻的山势不同,蒿沟的山低缓舒坦,一条河波澜不惊地从村前静静地流过,造化把这里的一切都那样安闲而舒适地布置好了。

进到村里,深宅大院一处连着一处,依山势而建,青砖灰瓦的古老院落错落有致。无声的屋宇威严地表述着这里曾经的辉煌。

正是这里的富庶,1941 年,迫于日军占领了辽县城,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决定成立辽西县抗日政府,县委、县政府驻地就安扎在这里。今天,这些古老的院落已经少有人居住,有的在改建,有的已荒芜。二十三岁的张广居在这里做了四年零一个月的县长。

郝生云生在蒿沟村一个中农家庭,五六岁,郝生云失明了,从此,家里把更多的希望寄托在郝生云健全的弟弟身上,他这个盲孩子早年受到的冷落使得他更懂得自强。

冬天,家里把小岭底村的盲艺人赵大蛮请来,住在郝家,教这个盲孩子吹笙、弹三弦、算卦,夏天,赵大蛮领上郝生云走村卖艺混饭吃,串巷算卦挣几个零钱。

辽西抗日县政府驻扎在蒿沟的那几年,二十三岁的县长张广居鼓励盲艺人传唱抗日歌曲,鼓励盲艺人利用算命劝伪人员弃暗投明,顺便赚钱糊口。

郝生云应该是与张广居交往甚好的盲艺人中的一个。

两个县合并后,张广居离开了蒿沟村,郝生云在已经解放了的左权县境内继续游走,演唱,心中的歌不灭,心中的梦不灭。

1949 年,郝生云娶了魏桂香为妻,1950 年,他又收了二十二岁的张福玉为徒。

1951 年农历二月,郝生云率领着左权县盲人宣传队一行十人向太原进发,一路行走一路演唱。别人也许不知道,但是郝生云肯定有一个更大的目的,就是找到张广居,为曾经为抗日做出贡献的左权盲艺人争取应有的地位。

三十岁的郝生云找到山西省人民政府,打听不到张广居的名字。他向这里的工作人员介绍自己在抗战时期出生入死十多次上红都炮台搞情报、瓦解伪军的情况,工作人员说:“你们是抗日的,但这里没有你们的档案。”

既找不到人证,又没有物证,1951 年的太原之行郝生云一定很绝望。很长一段时间,他都在哭诉:“我不能把左权的盲人安排好,他们的生活还是没有保障,我愧对大伙,愧对瞎哥们啊!”

七十六岁的张福玉向我回忆说:“没有找到可以证明的人,我们在太原海子边卖唱,我师傅哭了三天,以后,一提这事他就哭:‘我受了那么大罪,结果没有档案,

没有人管。呜呜呜呜……’”

张福玉听他师傅郝生云介绍:上炮台,真日本人不打盲人,汉奸打。他上日本人建的红都炮台,是辽西县政府让他们去的。郝生云领一个小孩,去的目的是利用算卦,了解炮台上有多少人。路远,又是盲人,因此经常不能按时吃到饭。有时候还遭受毒打。一次,为郝生云领路的小孩告诉别人他们上过红都炮台,消息被共产党的侦察连听说了,就把郝生云押走了,怀疑他当了汉奸,把他关了起来。

“你上红都炮台了?”

“上了。”

“你想当汉奸?”

“不想。我上炮台是侦察有多少敌人,政府让我上去的。”

侦察连就去蒿沟村核实情况,郝生云被释放了。

1943 年,红都炮台被孔家庄民兵偷袭。谁领导了这个被广泛歌颂的战斗?郝生云提供的信息为我军民制定进攻方案有用没有?我不知道。一首名为《红都炮台》的左权民歌让这个事件传播了六十年,为今天每一个左权人所知晓。

《红都炮台》这样唱道:

红都呀炮台修哩牢,

四面呀围墙同胞呀两丈多高。

……

英勇的八路军坚决往前冲,

架云梯过围墙同胞呀冲在了炮台根。

民兵同志把炸药往上运,

轰隆隆把地洞同胞呀炸了个碎粉粉。

……

六月二十三天明四点半,

红都呀炮台同胞呀完了蛋。

2003 年,新一代的太行盲艺人把这首歌带到了北京,在他们无数次激情的演唱中,郝生云持续了三天的哭声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作者简介:

刘红庆

1965年生于山西左权。传记作家,非物质文化遗产研究推广者,中国昆曲古琴研究会理事,中国导盲犬工作委员会委员,北京星河公益基金会秘书长。

曾就读于晋中师专、北京师范大学中文系。先后在《音乐生活报》、《科技日报》、《乐器》杂志、《华夏时报》、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任编辑、记者或部门主任。

现在在中国盲文出版社“盲人文化研究所”从事《盲人百科》的编辑与写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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