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国时期:亲历武阳苗族村寨“求雨”

求   雨

杨盛荣

我家住在闻名遐迩的武阳桐木岭,过去这里出产过举世无双的武阳鼎罐和武阳贡米。外人只知有武阳而不知有绥宁。

我年逾孔圣,一生历经过许多事,别的多半淡忘了,唯独小时经历的一件小事却铭刻脑海一一就是那年目睹家乡大旱,祭神“求雨”。

具体是哪年哪月记不准了,只记得是在走日本后不久。日本鬼子是一九四五年打到武阳的,在马鞍山打了仗大的。那时我不满九岁。

那年家乡遭遇百年不遇的大旱灾,四五个月没下一滴雨,天空没飘过一丝云,地上没见一根青草,水井干枯,塘里没青蛙叫,江河断流,田地开裂,满目凄凉。

桐木岭上生活着上百成千户人家,都是苗族,以黄、杨两大姓氏居多,杂以吴、陈等姓,世代和睦相处。

大早来临之际,老辈们斗不赢天,只得求助于神,好在先辈早已留下个“传家宝”,那就是古老原始的方式一一“求雨”。

“求雨”这是苗家的头等大事,每家出男丁一名,家中男丁多的,韩信点兵多多益善,到几十里远的通坪界七坡山的千洞去抬菩萨,抬的是梅山七兄弟中的老四,称他“四老爹”。另外还抬黄姓祖宗秀边太公和杨姓祖先飞山圣公。

这就有点奇了,别的不抬,为何要偏偏抬老四?据老辈讲,梅山七兄弟修神得道升天时,伐来大量沉香木,燃起熊熊烈火,烧了七七四十九天,火光直冲斗牛,把南天门烧开个窟窿,七兄弟白日升天。其他六兄弟脚踩祥云,冉冉升上天去,只有老四在半空中睁开了眼,从天空中掉了下来,摔断了条左腿,无法升天,后来他流落民间,广做好事,好打不平,惩恶扬善,深受百姓爱戴。再后来百姓为他塑了个丈把高的金身,安置在通坪界七坡山的千洞里,不时有人去祭拜,香火旺盛。

这里崇山峻岭,古树参天。据说大跃进时,到处的树木都砍光了,唯独这里安然无恙。有一个冒失鬼想去砍伐,到洞里向“四老爹”求了一卦,他说阳卦就同意砍,阴卦就不同意,结果拈了个倒竖卦。他说“四老爹”同意我砍,只是把墩蔸留高点,一斧砍去,“哎哟妈呀”连声,原来是劈在自己膝盖骨上。从此再也无人敢去砍了。至今千年古树仍存。

从去接“四老爹”那天起到送他归位,苗岭各家各户都要斋戒数日,屋顶不冒青烟,屋内神龛上插香点烛摆香茗,一十二个时辰不断,去迎接菩萨的人个个要沐浴更衣,以表虔诚。

那天,父母交代我跟在四哥屁股后,他比我大三岁,没资格抬菩萨、只能敲敲鼓,放放炮,凑溱热闹。家不生火,吃了点白头婆,水牛花掺和些米粉做的粑粑。只听得三声炮响(地铳),大队人马敲锣打鼓,像迎新娘,浩浩荡荡出发。人们身背柴刀,足穿草鞋,头戴斗笠,冒着烈日,走在山涧的羊肠小道上。没人说话,无人打哈哈,严肃得很。直到下午太阳落山才回来,肚子快饿扁了,把“四老爹”放在早已搭好的茅棚里,上香点灯自有人管。

翌日清晨,九尊地铳灌足了硝药同时点燃引线,“轰隆......”,声音响彻云霄,几十里远能听到。善男信女们在茅棚四周跪了一地,主持者是我远房爷爷,外号"红鼻子"佑爷,见德高望重的佑爷顶礼膜拜了,給“四老爹”披红挂彩,又向黄杨两姓的太公三叩九拜,口里念念有词,突然沉喝一声:“起一下驾!”八个身强力壮,一餐能吃一升米的汉子抬起“四老爹”座轿,跪在地上的众民齐声高呼:“四老爹,显神通,降甘露,救苍生!”然后出了茅棚,走在蜿蜒的田间小路上,各个田垅、河道、冲头叉尾,凡有田土的地方都转到,让“四老爹”了解灾情,洞察秋毫,饱看“田园风光”,以便掌握第一手材料,上天庭向主宰世界的玉皇大帝及有关神圣汇报。

我们一般小孩去找长脚蚊、鼻涕虫、青狗癞子等对求神拜佛不感兴趣,只知道大热天河塘没水,伤透脑筋。因“四老爷”是个好神,所以对他颇尊敬,乞望他发善心快点降雨,日日夜夜守着他,家里大人亦不干涉,乐得道遥快乐。

夜里,盛况比白天更为空前,请来了苗岭数一数二的师公,不知他大名叫什么,只听得大人背地里叫他“狗屁佬”,说他颇有点道行。

“狗屁佬”在棚里“苏童子”:就是挑选了五个黄花崽青年坐在板凳上,两个手心朝天贴在大腿上,紧闭双眼;然后五个大力牯拿着团萁大的铜锣对着坐在板凳上的人耳朵使劲敲,“汪——汪一一汪”,震耳欲聋,山摇地动。

“狗屁佬”脚踏五行八卦位,不住地转游,排阴带(即牌音带,又称绺巾,为巫师法器之一——编者注)一掀、袍袖一拂,跪在“四老爹”前拈卦:“阴、圣、阳”三卦均顺利拈得。站起身,对着五人撒了三把米,抄起背在身上的牛角号轮番朝着他们猛吹,只听得“呜一一鸣”的声音阴森、恐怖,让人浑身起鸡皮子。然后用凉水含在口里对着五人脸上一阵狂喷,管他娘三七二十一,你受得了受不了是你的事。只听得人声鼎沸,喊声震天。

果然,五个人中有四个经受不住这强烈刺激,当了裤包卵败下阵来、五心不作主,差点晕倒,当场被扶了出去。只有其中一个浑号“粳米坨”的经受起了考验坚持下来成了英雄。

我钻进人窝里,离“粳米坨”近,瞧得真切。见他起初手脚打跑,接着浑身颤抖,像打摆子、最后手舞足蹈,活象得了小儿麻痹症。紧接着屁股离开板凳蹦跳起来,跳时左脚拳起,右脚蹦跳。

“狗屁佬”仔细观察,断言他是“四老爹”阴灵附体“粳米坨”,便大声道:“四老爹显灵了,四老爹显灵了!”接着一片跪地磕头之声不绝于耳。

奇怪的现象出现了,“四老爹”附体的“粳米坨”跳着跳着突然大叫一声:“我要吃鸡!”“红鼻子”佑爷早有准备,马上弄来一只大雄公鸦呈上,“粳米坨”接过一口咬断鸡颈,将鸡头一口吞下,满口滴血,鸡身扔去丈把远,鸡翅还在扑打。我眼瞧着,目瞪口呆,迷惑不解,怎么神吃活鸡?

“狗屁佬”与“粳米坨”对了话,讲些什么,我竖起耳听不出个名堂。“粳米坨”可怜,足足折腾了个把时辰,筋疲力尽,衣衫湿透,没一根干纱,慢慢停了下来,口吐白泡,四脚朝天虚脱在地上,许久许久才苏醒过来,问他说什么也不知道。

尔后,“狗屁佬”把跟“四老爹”附体的“粳米坨”讲的话,一五一十讲给大家听:为什么天旱,原来是灶王菩萨搞的鬼。灶王爷搞什么鬼?关他屁事,莫名其妙。

每年的腊月二十四日,民间上香点灯燃放鞭炮送灶王爷上天,对他够尊敬了,他要把一年来在民间观察体验向玉帝汇报。可他老夫子不讲民间疾苦,度日艰难,却说民间如何如何糟蹋粮食,抛撒五谷,把金灿灿的稻谷当柴烧。玉帝大怒,这还了得,下令天旱三年,饿死他们,看还敢不敢糟蹋粮食!

“狗屁佬”话没讲完,众乡亲一片叫屈:“天啦,冤枉!我们烧的是谷壳,哪里舍得把谷子当柴烧啊!”

我跟十麻子细声说,怎么神灵也会讲假话,好坏!十麻子比我大两岁,懂得比我多,赶忙用手堵我的嘴。

“狗屁佬”接着说幸亏“四老爹”向玉帝禀明了实情,玉帝派遣纠察灵官下来证实、情况并非灶王爷说的那祥,责怪了灶王菩萨,不久就会普降甘露,大家一百二十个落心。人们这才如释重负,磕头如鸡啄米,异口同声说还是“四老爹”好。

第三天奇迹发生了。送“四老爹”回洞府,去时晴天朗朗,碧空万里,骄阳似火:回时阴云密布,电闪雷鸣,狂风大作,下起倾盆大雨。

人们欢呼雀跃。笑逐颜开,在暴雨中朝天又是作揖又是跪拜。

这雨倒底是求来的还是久旱也该下雨了?还是……谁也说不清。总而言之统而言之下了雨是真的。


作者简介:杨盛荣,苗族,年过八旬,绥宁县武阳镇人,湖南绥宁县第一中学退休教师。著有民间文学作品多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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